尚书疑义卷五


  明 马明衡 撰
  金縢
  金縢之书大有难晓周公代武王之死此事终有可疑而又言其多材多艺能事鬼神自是鬼话后世相传皆以为周公至诚恻怛欲输危急余反之于心终有所未安也又以册书纳之金縢之中王他日启而得之似若预为已地者又二公亦且不知至问诸史与百执事则皆曰信又云勿敢言周公至诚恳恻之事不系宣泄机宻利害又何不敢言之有即非周公命之不言而火与百执事之不言亦又何故乎且圣人举事自是光明俊伟为武王而请所宜请也则周公自明白为之何至深宻必使人皆不知而惟己独知以为异者今观其间诸史与百执事其当时之人亦云众矣周公何尝欲深宻令无人知以为异耶乃云不敢言虽二公亦怪问然后得之何耶凡此皆反之于心有未安者故未敢苟信今皆以为圣人之事夫子所定之书反覆委曲以求其解不知夫子当时所定果如是否然武成之书孟子亦疑之在孟子之时亦木经秦火岂非夫子之所定耶余姑缺之以俟知者
  我之弗辟辟字蔡音避以为周公遭流言成王疑之故避居东都以俟成王之察古注作法字说谓致辟三叔先儒亦多从之愚窃以为避居之说只可以语后世之为臣者岂可以语周公周公所当之任在后世不可同日语周公焉得逡巡而避之以俟察耶当时管叔已叛淮夷徐奄之属皆已附禄父而起非但流言而已也使非周公制叛则叛者必制周公矣周公又可空手避居以坐待其毙耶故致辟之说在周公自不可已先儒谓岂应以斤言半语便兴师以征之圣人气象不如是此皆悬想气象之言也或曰成王既疑安所请命周公将自诛之耶且身既在外权已去矣王疑不悟谗间日深如后世之事身尚不保又欲从容察其罪人而辟之耶曰圣人聪明睿智岂有作事若是之愚夫使权柄一失不保其身则周家之业必坠圣人岂无所见于是而漫然以为之耶盖当是时成王尚幼陈氏梅叟谓武王有疾之年是克商之二年成王生才五年比武王之丧则成王方十岁耳通鉴纂要以为成王即位时十三岁此皆不可刻画大约言孺子则是幼穉未成人之称成王当时尚亦未能省事而国家政柄全是周公主持二公辅之周公以人臣而代行天子之事伊尹之任商周公之任周皆非后世人臣之所得比由此言之周之基业非得周公何能定乎故成王后来赐鲁以天子礼乐盖亦念此矣管蔡流言正以其迹之近似亦易使人信圣人之作用人亦岂能尽知况又有殷民之遗有武庚为之主又有王室至亲为之向道此间不容发之时天下安危之所由分而天下之柄又既在于已周公安得崇虚避之名而辞其责耶世皆言成王重疑周公成王方在冲年未省事岂遽能知疑周公者考之于经前后亦不见成王大疑周公之意如归禾佳禾书序之言尤足以见成王之未尝疑也惟为二叔所惑者或未能知周公忠诚之心二公岂不知耶在朝之多士岂不知耶以圣人盛徳其孚于人亦非一日矣故周公得以居东而所谓诛管蔡者又安有不得请命者哉又安有大权一失不保其身者哉然则诛管蔡者即居东之时诗东山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者盖罪人斯得之后又一年耳朱子谓杀武庚致辟管叔于商囚蔡叔于郭邻降霍叔为庶人命微子启代殷后皆此时事又云周公乃告二公曰至告我先王作大诰遂东征得其实矣若云成王既迎周公归之后方更命周公诛管蔡则是周公二次徃东山矣夫周公惟其主少国疑大难将起故不得已权其轻重而诛管蔡若成王既长君臣既皆相洽流言外侮何足忌而独不能委曲处置容一至亲耶故诛管蔡之事决非迎归之后此不可不明辩又云成王重疑周公若周公无所自容者愚敢以为皆非也曰于后周公作诗以贻王岂非亦因其疑而欲开其惑耶曰周公居东既久成王渐长亲政既未知周公之勤劳王家岂能无间隔之意故周公作诗以贻亦因王知识渐长使歌咏而自得之但成王天资亦高容易开悟又以周公盛徳二公賛翼即非雷风之变亦必迎周公矣故周公东征后来事体皆已了然胸中非幸而成者其曰尽其忠诚成败利钝不能逆覩者又不可以言周公矣曰如子之说以成王尚幼未疑周公故周公得以遂其东征之举若成王既长亦遭流言之变而重疑之不知周公何以处之曰事亦难以逆料但圣人至诚动物若成王既长自知周公矣万一昏愚之甚如纣者然后微子箕子之徒始为不得已之计耳然至此极者甚少圣人力量自是感格不同
  我无以告我先王者谓我若不辟罪人而得之则恐终为摇惑致危王室先王其谓我何蔡说恐未见下落意思然居东二年之久乃得罪人以圣人之兵岂不能即克之耶迟回至于二年则其初岂有诛之之意中间无限委曲开谕化诲之不悛故卒不得已而诛之耳于是尤见圣人天性之至情而春秋郑伯克段于鄢之书与此正相反矣王肃谓管蔡与商奄共叛故周公东征镇抚之案騐其事二年之间罪人皆得者亦是
  大诰
  此篇盖周公东征以诛叛之义告天下也其云殷小腆诞敢纪其叙曰予复反鄙我周邦则武庚巳叛难已作矣周之致讨自不容缓而成王尚幼周公其将委之何人乎而又岂容空手避居东都三年之久直至迎归之后乃奉王命以徂征则其叛者将不四出滋蔓而三年之内将何以待之耶盖金縢所谓流言于国者非只是流言也古史记事文不必具自是如此后儒不能深考其义而谓以片言即兴师以诛之为非圣人气象将天来大事看作闲言语呜呼岂有此等言语可作等闲看了盖不利孺子一言是搆祸发难题目兵出无名事固不成后世起兵举事皆要提一大题目以声其罪以为名耳管蔡发端如此即周公不为一身祸福之计不将为天下安危计耶故谓迎归以后方始东征者考之于此其不可通益显然矣
  大诰东征周公之举成王尚幼而皆称王言者可见周公自武王崩虽有摄政而其正名出令未尝不以成王为主此于义理事体甚正亦何可疑特管叔造流言以为名耳周公之征非避流言致讨其叛也既造流言必不得不叛既已叛必不得不致讨也
  洪惟字亦是古话头多如此如泰誓洪惟作威亦同蔡以惟字训思谓大思我幼冲人书中言惟者多如云惟皇上帝惟其克相上帝等类不计其数何独此専训思耶
  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盖下文将言不敢闭天威用及大绍天明故先谦言亦以见非己一人之私意也语气谓予实不知天命但予小子夙夜危惧若涉渊水惟求所济实欲敷陈増光前人受命于此不忘其大功然则武庚今日倡乱天实诛之子不敢闭于天降威用也
  宁王遗我大宝至越兹蠢此言即命于曰有大艰于西土今西土亦不得安宁于此蠢然而警动也蠢者无知而警动不安之意此篇兹蠢今蠢并允蠢鳏寡三蠢字皆是百姓惊动非谓武庚蠢蠢而动盖四国作难百姓自然惊动不安
  殷小腆至周邦声武庚之罪今蠢至并吉言得人心之应而卜兆之吉以见皆天意所当征也但今蠢今翼日虽依蔡传今解终有难晓
  肆予告我友邦君至不违卜承上谓殷罪如此人心卜兆如此故告汝以伐殷而汝不可也其言曰艰大民不静推原其故亦惟至亲倡诱之故于此谓予小子当考正而安定之不可即徃征之也卜虽得吉王何不违卜而勿征乎盖友邦君诸人之意以为作乱者是管叔为王室之至亲非他人比是可以恩意呼之使来可以不烦兵力而定此意固好然不知其不能而怠缓玩冦时不可失也厥后周公亦至二年而罪人斯得岂无是意行于其间哉上言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故此云艰大民不静正以应上文也
  肆予冲人永思艰至乃宁考图功承上言汝意欲违卜如此是以我亦长思此大难非不思而妄为也思之则尤见痛切于身曰信惊动此鳏寡之人为可哀也予之所役乃天役也盖天遗大事投大艰于我之身我于是不能自恤矣汝当劝勉我也义尔犹言汝等皆义也
  已予惟小子至丕丕基言天意见于卜决当从卜以东征也
  王曰凡四每王曰为一节皆更端以告之以尽其义也宁王旧注作文王蔡传作武王然意以安宁天下故称宁耳尔惟旧人至攸受休毕亦作三节皆称天称宁王宁人以见承天意绐祖业在此举也天棐忱辞其考我民者谓天辅我有诚信之辞其以成我民也忱辞化诱邦君之辞也
  王曰若昔朕其逝至其劝弗救则皆喻其当绍祖父之基业以伐殷也
  呜呼肆哉至末复反覆归于天命而见于卜决意东征也周公将东征而告谕天下勤恳切至如此盖亦伸大义于天下以晓示人心然后从而征之圣人举事岂是草草一闻谤言遂避居以待主上之察耶
  此章诰语多主卜者蔡以邦君御事欲王违卜故以卜吉之义与天命人事之不可违者反覆告谕之窃意以古人作事动归于天而已未尝有一毫私意也卜者所以绍天之明筮既从天命之矣卜与天命非有二也故此篇拳拳于卜者正在敬承天命以从事非徒以卜而解诸人之惑也又朱子谓周公在当时外有武庚管蔡之叛内有成王之疑天下岌岌然此诰当以耸动天下今乃意思缓而不切殊不可晓愚窃以为此正周公所以为周公也学者未有圣人之根本安识圣人之气象圣人遇事正不如是周章今人处些小事便自狂奔尽气欲求耸动乎人便是伯术用事圣人只平平说去诚意自至且亦足以见当时成王未尝大疑周公也
  微子之命
  书序云成王既黜殷命杀武庚命微子启代殷后作微子之命其传云启知纣必亡而奔周命为宋公为汤后古今皆云微子抱祭器归周至云面防之事如左传史记所言予前已辨之矣今观是命是即杀武庚之后成王封之武王未尝封之也而诸传引乐记之言云武王克商既下车投殷之后于宋谓武王已封宋但未为殷后今因武庚之黜始为汤后盖只申命之非至此始封之也愚窃以为微子若封于武王之时则当时封命之辞何无所见不特其辞无所见即其已亡之序亦无所见也说者又以为既封箕子于朝鲜岂有不封微子之理呜呼箕子之封又将何所见乎是并其引证者尚非也而况于其本然之事实乎箕子于朝鲜亦已有论于前而此云微子之命者不改其旧爵之名也不改其旧爵之名是微子前此未尝封也箕子亦始终只称为箕子是箕子亦未尝封也武王访道尊贤岂不欲封之意必二人不受武王不得而封之也夫国破君亡不肯为臣仆宗臣之义在微子者犹其在箕子也微子惧宗祀之无所托故去之而遁于野其心岂得已乎此时宗祀为重君为轻故虽流离荒落之中而先王祀事不冺精神有所栖斯已矣若必以爵禄为荣非其志也既而武王封纣子武庚微子之心可以少释使武庚能贤克绍厥猷一王典章不至沦没微子又何求乎不幸武庚又败则续其绪者非微子而何盖去就轻重之义于是亦可以出矣故微子之就封其义有二一以存圣人之宗祀一以备一代之典章是微子之封由武庚之败也其封命始于此也非申命之云也武庚不败则微子决不就封岂有宗国方没宗庙播迁人事变易之形方在目击而二三人者相效而袭大封尚可谓之自靖自献而又谓之仁乎且其辞亦自可见云庸建尔于上公尹兹东夏岂非始封之辞乎书序虽云不可信然亦有可信者秦汉之时去古尚近不如今更逺只是悬想无所据依也凡此皆是大公案古今皆相承袭未有以为非者予不讳论之以俟知者康诰
  康诰酒诰梓材三篇书序以为成王时书而胡五峯吴才老文公皆以为武王时书蔡子因之其考证亦明不复可疑矣成王虽君其在康叔岂有専称小子封之理右者君臣之势不至若后世之悬絶诗王曰叔父建尔元子周家辞命称尊行皆云伯父叔父伯舅之类此篇辞气亦可证其为武王言也但不知是初封之诰否或封来朝又以诰之也或入为司冦而后徃国今皆难以臆度但篇内明徳慎罚虽是纲领而独详于用刑者盖殷民化纣之恶如微子所谓卿士师师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获小民方兴相与为敌讐又纣作炮烙之刑则是邦之人其遭刑罚之不中极矣故指事歴条丁宁而告戒之意其盖有所为此亦可以见纣恶之极而武王爱民之深也如酒诰亦是此意
  细观康诰发首即曰孟侯则已为诸侯之长矣又曰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推言其所以有国之由则非始封之辞矣篇内固以明徳慎罚为纲领然大约明徳慎罚不可作两股两事盖慎罚必由于明徳徳之不明罚何由而能慎乎臯陶迈种徳故能方只厥叙象刑惟明此拳拳所以告之者欲其先务明徳于已而后致谨于用刑也蔡传以汝念哉以下言明徳敬明乃罚以下言慎罚爽惟民以下欲其以徳行罚封敬哉以下欲其不用罚而用徳以太分析破碎夫心不敢有一毫之或肆则见于事不敢有一毫之或苟罚之所以慎者徳之所以明也所谓敬典所谓敬忌皆一而已矣
  今民将在只遹乃文考蔡传谓今治民将在敬述文考之事愚以为今民即作今治民于文义不通又遹字古注训述不知何所出大雅文玉有声遹字甚多朱子以为其义未详疑与聿可为语助之辞亦是以意防之大抵古字不可解者亦多今必欲随字生义释之亦有何难但终不是古人意思只当大段防其大防为是此句谓文王之徳入人之深今民将在敬念乃文考汝当防前闻而服行其徳言则可以慰民而安民矣
  □于天与下乃服惟□王意亦同谓□乃天道古人终日只是事天故无时不言天天道即王道也蔡说天者理之所从以出以太拘亦太深求耳
  天畏棐忱棐字以上通改作辅字文公谓汉书顔师古棐匪通用如是则此当云天可畏而难信民情可见而难保也
  乃服惟□王语意当承上云乃服行此言惟恢□王道保殷民也
  外事汝陈时臬司师兹殷罚有伦窃谓此是欲其勑用法之有司当司字为句下文陈时臬事则戒其自用法也当事字为句语意谓汝陈列是用法之司当令其师殷罚之有伦者汝自家陈列用法之事则当以义行之不可用汝之私意又有自矜之心也
  要囚作狱辞之要恐未知周礼异其死刑之罪而要之旬而职聴于朝即此事也
  爽惟民迪吉康者谓当明其道民于吉康者夫在上者以徳化民民化于徳乃吉康之道故我亦惟殷先哲王之徳用以康又其民作而求之而已况今民皆染纣之恶无有迪于吉康之道者故皆不知所遹然则为人上者不有以迪之则何以为政哉
  今惟民不静未戾厥心亦宜就康叔说谓今惟民未能安静未止其心虽屡有迪之未能同归于善则明明上天以为其责在于道民者之罪其罚殛我我何敢怨乎故罪不在大与多小有违天之事亦即是罪而罚之矣况使民不静不从化则愈积愈盛其丑秽之徳显闻于天是其罪大矣罚殛安可逃乎盖深念商俗之恶欲康叔尽反其旧俗而导以从善至于大同而后已也
  酒诰
  肇国在西土者周家自后稷封国至文王而人心归之三分有二其国始大故曰肇惟天降命肇我民谓惟天降命于周以始有此民即肇国在西土之谓也天之降命如此是以有大祭祀而用酒也天降威者徳不若天而天降威亦无非由于酒之过耳盖言酒以报本亦以召乱也古今儒者皆以天降命为天始令民作酒殊不通
  尔大克羞耉惟君尔乃饮食醉饱丕惟曰尔克永观省作稽中徳羞耉蔡以为大能养老固好但尔克饮食醉饱则非老者之饮食醉饱矣上言养老而下即承云自家醉饱不通又克羞之羞作进字解二羞不同又克永观省作稽中徳先儒皆以为徳全于身庶几可以交于神明而与其辞意与馈祀相属夫古人重祭祀葛伯不祀成汤伐之商纣弗祀武王征之故克羞馈祀其职已尽其义自足何必又加以克永观省作稽中徳之意冠于其首哉愚窃反覆其义以羞耉为大能进于老成之道而齿徳为老成之人称其居民上者则可以饮食醉饱矣礼居丧自六十已上食肉饮酒如故诗云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则古人于老寿之年不惟有肉而又有酒也尔能如是大可谓尔能长自察省作而稽乎中正之徳矣盖人若一时为善未可卜其终也一事合义未可信其他也人至于老成则其平日所以致谨于身而克成其徳非特一时一事而已故曰克永曰中徳斯可以取信于人而视法之矣又尔尚能进其馈食尔乃可以自介而用逸也大约二条一进于老成之时可以饮酒一祭祀之时可以饮酒古人于酒其重如此后世此义不可得而言矣其安能不蹈危亡之辙哉
  矧惟若畴圻父薄违农父若保宏父定辟此数言者古注皆父字为句王荆公始读违保辟为句而朱子深有取焉大抵古书字义多不可通今以薄违为迫逐违命亦只是以意臆度若以为不违农时夫岂不可即如古注释谓矧汝所咨问之圻父不可有违之农父汝所保安之宏父皆所赖以定其君者可不谨于酒乎亦未尝不通蔡传以薄违为政官之职而迫逐违命固若可通然以定辟属宏父为制经界以定法则亦牵强甚矣且司空居四民时地利岂但定经界之一事耶窃意如此之类只当防其大义则道理自明若必细细以为尽得其义则于胸中亦未免破碎而又鄙笑前人以为惟我独得此盖宋儒承袭之病亦不可不知也
  梓材
  此篇反覆词气不似武王告康叔之辞故其名篇亦不称曰诰也惟篇首有王曰二字故以为武王之言其实王曰以下皆似同列之辞意周公称王之意而告之也自王启监以下更可见若必以为武王之言亦只至戕败人宥为君告之后面即为周公告之也古人记书多将前后事合成一篇加以中间一二残缺遂有难读今只防其大意如此盖周公秉国之钧康叔至亲以理论之岂无相告之情故但以为周公之辞则一篇皆通而其数称王以告之要在以徳辅王而保民也若下文今王以下蔡以为臣下进戒之辞欲至于万年以为祈天永命之辞皆随文而求其义以为错简在此则余未敢信其必然也
  汝若恒越一条蔡传朱子皆以为不可晓愚窃以为尚书之辞摠是难读而前后解释不过随文生义何独于此而不然乎今亦以意解之盖承上文邦君所系于民其重且切如此则汝可不自其身而谨之乎汝若常于言我有师师之三卿及尹旅曰我罔猛厉以杀人是无罪不可妄杀固为是矣然亦汝为君者先敬慎而劳来乎民于是彼为臣者亦徃敬慎而劳来之也其于奸宄杀人歴人者合有罪而反宥之固为非矣然亦是见其为君者所行之事或戕败乎人而亦反宥之故其臣亦效而宥之也是则刑罚之当与不当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焉康叔当正其身端其好恶以为臣民之轨则也
  王启监至攸辟大约欲其以徳化民又引古义而戒其所其监之者不至于邪辟也惟曰若稽田至丹艧则戒康叔以慎终如始不可有始而无终也今王惟曰至丕享则推言先王以徳懐天下故今王设监立牧亦是既用明徳之君以绥集天下故庶邦大来享也汝可不知此意而用徳乎皇天至先王受命则言先王所以用徳者盖天以斯氏命先王使司牧之故今王惟欲用徳以和怿先后迷民正以慰先王受命之意我之体先王者如此汝又可不知此意而用徳乎已若兹监至未则欲其用是道以监其国惟欲助王子孙以保民也盖惟徳之用则慰先王慰先王则当天心庶邦效之四方则之邦不期昌而昌天命不期永而永矣秦誓曰以能保我子孙黎民是亦本于休休有容之量为人君者其可以刑威立其国而望其祚之久长哉
  召诰
  此因营洛之事召公训成王之辞古人因事纳谏况亲政之始宅中图大之大事耶周家以镐京为根本屹然不动建洛邑于土中以临诸侯是洛邑者乃其施政之地自武王周公规模久定特自今日始成之耳蔡氏谓周公本欲成王迁都洛邑而成王则未欲舍镐京而废祖宗之旧此说非也然营洛虽周公之规模専董其役者召公也想周公摄政事大其至于洛只是祭告颁书命即归故召公因其归而即陈戒耳取币者盖当时庶邦冡君以宅洛大事而至用币为享而召公奉以达王故末云惟恭奉币也
  越若来三字盖有难晓蔡注亦未是既以此例尧典曰若则是助语之辞而又解云迤逦而来何其相矛盾耶古注作于顺来三月是亦随字而解古人越字若字常用下文若翼日乙夘若字想亦是助语之辞今防其意上文云二月此云越若来三月是即此年之三月非下年之三月也大抵此等处皆不可执泥必求字字训释则凿矣
  用牲于郊者想只是周公摄行之盖此时洛邑未成成王未至洛也至洛诰戊辰王始在新邑烝祭岁先儒林氏谓召公营洛自戊申至甲寅七日而位成周公防至自乙夘至甲子十日而用书庶殷丕作以为自成王至丰距甲子凡一月而成万年之业周召规模其敏若此非后世可及以愚观之岂有是理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此下更有许多事始成古书不书不尽载也岂有作一大邑城而一月可办其忙逼劳伤圣人气象大不然也虽云不日成之此只见文王得人心之至读者正不可以文害词也
  入锡周公锡字与尧典师锡帝曰之锡同非徒以币与周公盖重托而告之之意上告王及公并告庶殷及其卿士所谓上下勤恤也蔡注以卿士为不敢指王至谓犹今称为执事者尤恐失之逺矣古人警惧畏敬之心合上下而皆然故能上下同徳合三千人而一心后世惟不知此义故人各有心自君相而下殷民周士无不同徳一心敬服天命此召公所以拳拳忠爱之诚也
  王敬作所以敬为所如仁为安宅义为正路之谓盖安身立命于是造次颠沛于是更无有他事也
  召公告成王之辞亦自明白无劳解释大约首推天命之有在欲王稽谋自天而不可不敬自有王虽小以下欲其尽元子之责以諴小民而化人而不可不敬化人亦所以諴小民也自王乃初服以下欲其谨于其初而不可不疾敬徳也谨于其初亦只諴于小民而已其惟王勿以小民王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则归言爱民以永命也盖天之所以改厥元子者亦哀于四方之民也然则王之所以受天永命者舍爱民其何以哉是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一句一篇之骨子所谓敬徳不一而足者又岂外是而有他道哉治天下之事后世言之累卷帙不能尽而不知其实在是无多言也大学论平天下章亦惟在于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乃知圣贤之言先后一辙有天下者其可不以父母天下为心哉
  洛诰
  复子明辟如古注孔氏皆以为摄而复政之辞至王氏安石乃以为复逆之复宋诸儒从之夫以为摄而复政者成王尚幼周公以身任天下之重何尝履君位乎如明堂位所言践天子位以治天下此汉儒附防之谬说也此固无俟于辨而自明者然伊尹周公皆有复辟之事愚固谓伊尹之任商周公之任周皆非后世人臣所可拟者有伊尹周公之圣而又有伊尹周公之任任之所在责之所归故不得已而当之以圣人为之至诚感动始终有济若无其徳无其任而冒当之未有不犯于逆乱之伦者此王莽之徒虽窃以借口然亦岂能以溷日月之明哉后儒因王莽之事遂将周公变易其说盖不欲使公之忠圣一淆于逆乱之迹其爱公可谓至矣其所以待公不其浅乎呜呼操之不可为文王莽之不能为周公岂待后世方知之而当时所为已如白黒之不可同日语矣混碔砆于珠玉之间何损于珠玉耶由是言之圣贤之事各论其实而已矣
  书序以此为使来告卜而作今详其义全不重在告卜特叙其事自告卜始盖洛邑既成成王初徃新邑以发命施政而周公告戒之辞是时成王既长亲政周公欲明农而成王留之君臣问答史皆录之以成篇重在治洛故名洛诰当宅中之始新政之初召公周公皆告戒之切大臣责难之义非后世所能及也
  周公拜手稽首曰朕复子明辟愚窃以为是与成王对面之辞非授使者之辞也王拜手稽首亦是成王对面复周公之辞当时周公定洛而归复于王而因以告戒之但康诰之首以为是此篇错简则又似在洛之时岂成王与周公俱至洛之时所言耶细详错简之言未见其然下文云予齐百工伻从王于周又曰惟以在周公徃新邑又曰汝徃敬哉兹予其明农哉则当时镐京之言矣
  □保者防文武保成王也
  我二人共贞者谓已与周公共正以承之也易多言贞吉此虽获吉犹必以贞成王此时可谓知勉于徳矣周公所以欲令亲政而自欲明农也观于此言成王岂肯聴周公之去哉拜手稽首诲言是成王之求教也
  王肇称殷礼至以功作元祀是周公以王徃新邑必先祀典因此祀典教以御臣之道若谓以举祀为首务而教之则自有一定礼典成王岂冥然不知如是耶予惟曰庶有事语意谓予惟望其庶几有善政事也
  丕视功载载事也即载采采之载谓大视羣臣之立功行事而公行劝惩也以功作元祀是表异其已徃者丕视功载是旌别其将来者二者并举而行之臣安有不劝而政安有不举哉
  乃汝其悉自教工可见以前皆周公总百官之任而此则始欲其出于成王是周公既有欲退之意矣成王下面留周公有云迪将其后监我士师工则成王犹未欲周公之退也又曰厥若□及抚事如予又曰乃惟孺子颁朕不暇又曰笃叙乃正父罔不若予详味先后之言皆是周公归政之意安得不以复辟为复政但伊尹复政是太甲方免丧之期周公以成王已在位但其年尚幼国家多难而以身任其事耳及成王长而归之使亲政焉其与伊尹又不同矣
  先儒吕氏谓汉文近于惇大成裕而无所谓明作有功汉宣近于明作有功而无惇大成裕此大约言之其实先王以道治天下视后世以法把持天下者相去逺甚以道治天下只是至诚恻怛之意行于其间自然事体覈实而又气象寛裕彼以法把持天下者于二者何有
  颁朕不暇当如陈氏经云汝当颁我前日未暇为之事一一行之彼裕我民无逺用戾分明是教成王治洛之事
  先儒以公明保予冲子以下为成王命公留后治洛之事王命予来以下为周公许成王留洛之事今详上下语意似不然盖古史叙事多非一时之言但若此等则问答应对语脉相承不可分为两处窃意在镐君臣答问之言也若如蔡说则是以为成王周公皆在洛之言而上文汝徃敬哉之言又不可云在洛矣夫周公谓汝徃敬哉兹予其明农哉故成王留之公明保予冲子以下皆留之之言也上下语脉自应相接岂可以明农以上为在镐之言明保冲子以下又为在洛之言分为异地两时使周公陈欲去之言下无所接成王致欲留之意上与所承皆不可得而通也其屡称王曰自是古体如此亦不可以为先后之言也读者于此语脉既见得有下落则其所谓留周公者始可得而言矣夫留周公者但留其在左右以为辅非留其专治洛也盖周公之意以为向不得已而任其责今亦可以少纾而成王之留则以已虽亲政然不可一日无周公以慰天下之心故恳恳留之以自助也下云公勿替刑四方其世享则其所以属望于公者何如哉由是言之其所谓即辟于周者是初欲徃新邑以朝诸侯也迪将其后监我士师工者欲周公留在王朝启迪其后且以为士师之表率也曰公定予徃矣徃字即应上文汝徃敬哉之徃将谓徃新邑欲周公安定已以徃也若如蔡说则上文周公方戒王以徃新邑未见其至新邑而下文成王又即告周公以徃镐京耶况其所谓和恒四方民居师惇宗将礼称秩元祀皆是王将徃新邑之事则此为在镐无疑矣大抵建洛邑以朝诸侯以□王政此天子之大事也故谓之成周者言王化之成也武王之意周公终之正为亿万年王者宅中图大之地其事何其重而成王初政又孰有先于此耶故召公因奉币而旅辞周公因即辟而致训其致难致慎如此盖深有见于防天立极之大义也岂有周公身自营之而又身自居之成王在西周公在东是二王矣孰为中天下而立以朝诸侯者哉向者武王既崩成王尚幼周命新集人心未固周公以身直当其责虽非履天子之位然天下之事悉属于周公矣此在人臣另是一格岂周公之得已哉今者成王既长新邑初成天下方拭目以望新辟之政而周公亦正欲其示仪理以慰天下之心而亦可以息肩于已也而又何待于已之居之而居之又何名耶周礼云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防也隂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若以为周公镇抚之地则不必营建若是之重营建若是之重则决非人臣之所宜居矣此与后世留守之义自是不同宋儒惟以后世为例看之太轻故有周公治洛之说也然周公虽不必留后于洛而其所以处置训化殷民者皆周公之责任经画也故君陈毕命以始中终言之尹与保厘在二父之特命又自不同
  予小子其退退字必有缺误不可强为之说古注谓我小子退坐之后皆强说
  命公后者还当如古注之说云命立公后公当留祐我宋儒以为命公留后于洛恐周时未有留后之说以后世之事而凖古人非其据也下文王命作册逸祝册等事如许之重非分茅胙土特大重事何至如是若只命留后镇抚亦自不须如此且此云即辟于周如蔡氏注是举祀发政之后即欲归居宗周则所谓命公后者当是在宗周命之之辞语脉方相承而下文命后乃在新邑其说不得通矣人命公后是成王面告周公之辞若命伯禽可加命字若即欲周公留后则当云公其后加一命字又不通矣蔡注又证以费誓东郊不开乃在周公东征之时此书序之言也但书序亦只言徐夷并兴安知是周公东征之时惟史记鲁世家则云伯禽即位之后管蔡等反淮夷徐戎亦并兴于是伯禽帅师伐之遂平徐戎似为可据但史记作于载籍焚灭之余史迁志在成书其歴年先后世次多不可依今当以尚书为准宁缺史记之疑以信尚书不可迁就尚书以合史记也且命后作册其礼至重非命留后无疑而居洛与王对峙决非周公此时之所宜然矣详味即辟二字即上其基作民明辟下文乱为四方新辟之辟盖皆始事更新之辞若归居宗周则成王即位已久不可言即辟矣
  公无困哉我惟无斁其康事成王以自已能不厌于安民之事以留公则周公之心成王之志皆可识矣
  王命予来至永观朕子懐徳是周公许王留而相勉以成绩之辞其屡属意于殷者殷人引考乃为道化之成也以后世言之区区殷遗何足介意即不殄灭之亦必拘系禁锢而使之无能为也惟王者则不然彼其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一夫未格疾痛在身故必使殷民皆革心向化忻然如一家而后已故置之不较非王政也驱之以刑非王政也优游于道化之中如阳春动而万物生此圣人之所以成化也故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武王有臣三千惟一心古人明明徳于天下皆是如此此周公所以拳拳于殷之遗民非若后世自私自便富有天下之意也
  王命予来以下周公语气大略谓王命我留承保光明文武之业以益大我责难之恭王之意固云善矣但王孺子来相宅方新邑新政之初其大惇厚其典礼与殷之贤人以致盛治为四方瞻仰新君作周家恭敬之先盖王能恭则臣下罔敢不恭而后王亦无不承其恭矣所谓恭先也由是而咸曰其自是中立以治万邦咸有休美惟王有成绩此今日营洛之意也王能如是我旦岂敢必其去耶当倡率众卿大夫及治事之臣笃厚文武成烈答天下之心作周家信臣之先君臣各相勉于为治庶几成我明子仪型于天下而尽文王之徳矣使时时谨慎殷民殷民亦自然从化此时乃命予安宁也谓之宁者是致政之事也予于此时乐周道之有成以鬰鬯之酒致其精神拜手稽首以休美致享不敢越宿而告于文王武王以慰二圣之心且致其祈祷之辞也曰明禋者即以秬鬯之酒谓之明禋所谓黍稷非馨明徳惟馨也王伻殷乃承叙万年其永观朕子怀徳又总结而勉之以致意于化殷也观成王留周公皆是广及四方之辞周公戒成王则尤以殷为重
  若谓王命予来以下为周公许留治洛则孺子来相宅其大惇典殷献民乱为四方新辟作周恭先曰其自时中又皆是教成王治洛之言方勉之以徃何尝聴成王之归镐京而以己任之耶予旦以多子御事云者只是许王以不去而率诸臣以尽辅弼之道而已何尝见其许之治洛耶此等辞语尤为可騐
  细详成王留周公之辞皆是广及安定天下之大计而非専为治洛而发云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谓周公之徳在于天下则欲周公不去以久厌天下之心也云功棐迪笃罔不若时则欲周公辅导启迪时时如常也云四方迪乱未定于宗礼则欲周公不去使四方皆安定其功也云诞保文武受命民乱为四辅周公去则左右前后辅导无人而民不安故欲其留以为辅也四辅如王制设四辅及三公左辅右弼前疑后丞为四辅也云公勿替刑四方其世享则欲其不去为四方之取则也凡此皆只留以治安国家之意何曽専及于洛邑一方之言如后来君陈毕命是専命之辞自然谆谆不息盖以周公之徳在成王当留以自辅君陈毕公保障一方之才也周公之功于洛邑不宜以更居君陈毕公则可以无所嫌也此其道理可信之大者有见于此则其区区援引证据亦无事颊舌之烦矣
  乃命宁蔡注以宁字属下句为绥宁周公而又谓明禋休享事周公如事神明也周礼王礼上公再祼而酢固有尊之以神明之礼但此是周公自言周公岂应预令王以神明之礼来礼已耶古人鬰鬯最重皆不宜周公自言今只依古注宁字为句以宁为致政而安宁如蔡以周公治洛则是方有政事亦不可自处以谓之宁矣
  戊辰王在新邑以下方是纪王徃新邑之事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则只是摄政之七年也朱子谓前已屡有答问之词其后乃言王在新邑有不可晓因以诘吕伯恭无以答以愚观之正为前面问答为词未有下落故此遂不通前面既是在洛问答如许之详此方纪戊辰王在新邑为说不去于此又可以证前面通是将徃洛之言是犹在镐京也
  多士
  惟三月者窃谓即召诰越若来三月盖即是营洛之年方迁殷士遂营洛以居之故诰告之也蔡注以为成王祀洛次年之三月盖由于周公治洛之说也不知康诰之首称三月召诰周公至洛是三月而此人称三月可以见皆一时之事也夫迁徙重事况迁商遗民多士所系非轻得不有以告之耶蔡祖吴氏之说以武王已有都洛之志故周公黜殷之后以殷民反覆难制即迁于洛至是乃建成周是以迁殷在营洛之先矣而洛诰云我卜河朔黎水固欲以迁殷不得卜又卜□水东为下都是当卜之时未有定处若在先已迁则一定之所何待至此而两加之卜耶此其事迹明甚无可疑者惟其胶于周公治洛之说故以此为周公之新政而以意为之说耳大抵去古既逺日月先后亦无由知读尚书者惟须得其大义为要若是则周公未尝自留后治洛也若是则告戒殷民惟欲其顺应一徳而非以其数反覆难制也下文予惟时其迁居西尔与移尔遐逖予惟时命有申皆谓今日迁时事非本前日而言也
  非我小国敢弋殷命我其敢求位皆言其非出有心之私也惟天不畀惟帝不畀皆本于天命之公也然天命非他亦视下民秉为而已此皆至诚恻怛以告之所谓推赤心置人腹中者也殷士之贤者宁不知所警动乎
  惟我事不贰适惟尔王家我适谓我之事不容有贰而之他惟尔王家亦我适此事势之必然者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所谓惟尔王家我适也予之初意以为惟尔大无法度我不尔动聴从乃邑言不迁汝然亦念天即于殷而降大戾者由是不正其法度之故是又不可以不迁也纣之身死国亡武庚又败四国被诛所谓大戾也
  予惟时其迁居西尔则告以必当迁也盖殷既沦丧又迁其臣士于新邑丧败变革之形人情岂能无不堪者故周公告教委曲如此若是迁居既久人情自渐消亦何事多言哉以是又见迁顽民在先为臆说也
  予大降尔四国民命我乃明致天罚谓诛其君吊其民所谓大降民命也移尔遐逖比事臣我宗多逊当如孔氏谓今移徙汝于洛邑使汝逺于恶俗比近臣我宗周多为顺道
  尚书疑义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