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典卷第一百九十七 邊防十三
北狄四
高車 稽胡 突厥上
高車
高車,蓋古赤狄之種也。初號為狄歷,北方以為敕勒,諸夏以為高車、丁零焉。其語略與匈奴同而時有小異。或云其先匈奴之甥也。其種有狄氏、袁紇氏、斛律氏、解批氏、護骨氏、異奇斤氏。其俗云:匈奴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單于曰:「此女安可配人,將以與天。」乃於國北無人之地築高臺,置二女於其上,曰:「請天自迎之。」乃有一老狼,晝夜守臺嗥呼,因穿臺下為穴,經時不去。其小女曰:「吾父以我與天,而今狼來,或是天處我。」乃下為狼妻而產子,後遂滋繁成國。故其人好引聲長歌,大似狼嗥。
本無都統大帥督,當種各有君長。為性麤猛,黨類同心,至於寇難,翕然相依。鬥無行陣,頭別衝突,乍出乍入,不能堅戰。其俗,蹲踞媟嬻,媟音泄。嬻音瀆。無所忌避。婚姻用牛馬納聘,以多為榮。俗無穀,不作酒。迎娶之日,男女相將,持馬酪熟肉節解。主人延賓,亦無行位,穹廬前叢坐,飲宴終日,復留其宿。明日,將婦歸,既而將夫黨還入其家馬群,極取良馬。俗不潔淨。喜致震霆,每震,則呌呼射天而棄之移去。至於來歲秋,馬肥,復相率集於震所,埋羖羊,燃火,拔刀,女巫祝說,似如中國祓除,而群隊馳馬旋繞,百匝乃止。人持一束柳枝回,曲竪之,以乳酪灌焉。婦人以皮裹羊骹,戴之首上,縈屈髮髾所交反而綴之,有似軒冕。其死亡葬送,掘地作坎,坐屍於中,張臂引弓,佩劍挾槊,無異於生,而露坎不掩,走馬遶旋,多者數百匝。男女無小大,皆集會之。其遷徙隨水草,衣皮食肉,牛羊畜產盡與蠕蠕同。唯車輪高大,輻數至多。
後徙於鹿渾海西北百餘里,部落強大,常與蠕蠕為敵,亦每侵盜後魏。魏道武渡弱水,西行至鹿渾海,襲破之。復討其餘種於狼山,又大破之。又自駮髯水西北,徇略其部,破其雜種三十餘部,虜獲男女五萬餘口,馬牛羊百餘萬,高車二十餘萬乘而還。其後太武帝征蠕蠕,還至漠南,聞高車東部在巳尼陂,相去千餘里,遣騎襲破之,降數十萬,皆徙置漠南千里之地,後又相率北叛。
高車之族又有十二姓:一曰泣伏利氏,二曰叱盧氏,三曰乙旃氏,四曰大連氏,五曰窟賀伏氏,六曰達薄干氏,七曰阿崙氏,八曰莫允氏,九曰俟斤氏,十曰副伏羅氏,十一曰乞表氏,十二曰右外沛氏。
先是,副伏羅部為蠕蠕所役屬。魏孝文帝太和十一年,蠕蠕主豆崙犯塞,其酋阿伏至羅率所部之眾西叛。阿伏至羅死,弟子彌俄突立,遣使朝貢。宣武詔曰:「蠕蠕、嚈嚈與吐谷渾所以交通者,皆路由高昌國,今交河郡。犄角相接。今高昌內附,遣使迎引。蠕蠕既與吐谷渾路絕,姦勢亦危,於卿彼蕃,便有所益。行途經由,宜相供俟,不得令群小擁塞王人。」彌俄突尋與蠕蠕主伏圖戰於蒲類海北,大敗。明帝初,彌俄突又被蠕蠕主醜奴大敗,殺之。弟越居,靜帝時為兄子比適所殺,越居子去賓自蠕蠕奔後魏,封為高車王、肆州刺史,死於鄴。至隋,有突越失國,即後魏之高車國矣。
稽胡
稽胡,一曰步落稽,蓋晉時匈奴別種,劉元海五部之苗裔也。或云山戎赤狄之後。自離石以西。離石,今昌化郡。安定以東,今安定郡是。方七八百里,居山谷閒,種落繁熾。其俗土著,亦知種田,地少桑蠶,多衣麻布。其丈夫衣服及死亡殯葬,與中夏略同;婦人多貫蜃貝以為耳頸飾。又與華人錯居,其渠帥頗識文字。其言語類夷狄,因譯乃通。蹲踞無禮,貪而忍害。俗好淫穢。雖分統郡縣,列於編戶,然輕其徭賦,有異齊人。山谷阻深者,未盡役屬,而凶悍恃險,數為寇亂。
後魏明帝孝昌中,有劉蠡升者,居雲陽谷,今縣界。自稱天子,立年號,署百官。後為齊神武所滅。
後周明帝武成初,延州稽胡郝阿保、郝狼皮延州,今延安郡。率其種人,附於齊氏,并與其部劉素德共為影響。周柱國豆盧寧督諸軍,與延州刺史高琳擊破之。建德五年,武帝敗齊師於晉州,今平陽郡。乘勝逐北,齊人所棄甲仗未暇收斂,稽胡乘閒竊出,盜而有之。乃立蠡升孫沒鐸為主,號聖武皇帝。後齊王憲為行軍元帥討破之。自是寇盜頗息。
突厥上
突厥之先,平涼今平涼郡雜胡也,蓋匈奴之別種,姓阿史那氏。後魏太武滅沮渠氏,沮渠茂虔都姑臧,謂之北涼,為魏所滅。阿史那以五百家奔蠕蠕,代居金山,狀如兜鍪,俗呼兜鍪為「突厥」,因以為號。或云,其先國於西海之上,為鄰國所滅,男女無少長,盡殺之。有一兒,年且十歲,以其小不忍殺之,乃刖足斷臂,棄於大澤中。有牝狼每銜肉至於兒處所,此兒因食之,得以不死。其後遂與狼交,狼有孕焉。負於西海之東,止於山上。其山在高昌西北,有洞穴,狼入其中,遇得平壤茂草,地方二百餘里。後狼生十男,長大外託妻孕,其後各為一姓,阿史那即其一也。子孫蕃育,漸至數百家。經數代,相與穴處而臣於蠕蠕。又云,先出於索國,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謗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質泥師都,狼所生也。謗步等性並愚癡,國遂被滅。泥師都既別感異氣,能徵召風雨。娶二妻,云是夏神、冬神之女,一孕而生四男。其大兒名訥都六設,眾奉為主,號為突厥。都六所生子,皆以母族為姓,阿史那是其一也,號阿賢設。此說雖殊,然俱狼種也。
後魏末,其酋帥土門,部落稍盛,始至塞上通中國。至西魏大統十二年,乃求婚於蠕蠕,蠕蠕主阿那瑰大怒,使人罵辱之曰:「爾是我鍛奴,何敢發是言也!」土門發兵擊蠕蠕,大破之於懷荒北,阿那瑰自殺。土門遂自號伊利可汗,後魏太武帝時,蠕蠕主社崙已自號可汗,突厥又因之。猶古之單于也;號其妻為可賀敦,亦猶古之閼氏也。其子弟謂之特勤,別部領兵者謂之設,其大官屈律啜,次阿波,次頡利發,次吐屯,次俟斤。其初,國貴賤官號凡有十等,或以形體,或以老少,或以顏色、鬚髮,或以酒肉,或以獸名。其勇健者謂之始波羅,亦呼為英賀弗。肥麤者謂之大羅便。大羅便,酒器也,似角而麤短,體貌似之,故以為號。此官特貴,惟其子弟為之。又謂老為哥利,故有哥利達官。謂馬為賀蘭,故有賀蘭蘇尼闕,蘇尼,掌兵之官也。謂黑色者為珂羅便,故有珂羅啜,官甚高,耆年者為之。謂髮為索葛,故有索葛吐屯,此如州郡官也。謂酒為匐你熱汗,熱汗掌監察非違,釐整班次。謂肉為安禪,故有安禪具泥,掌家事如國官也。有時置附鄰可汗,附鄰,狼名也,取其貪殺為稱。亦有可汗位在葉護下者。或有居家大姓相呼為遺可汗者,突厥呼屋為遺,言屋可汗也。
木杆可汗土門之子,名俟斤,一名燕尹。狀貌奇異,面廣尺餘,其色甚赤,眼若琉璃,性剛暴而多智。西破蠕蠕、嚈噠,東走契丹,北并契骨,威服塞外諸國。其地東自遼海以西,西至西海萬餘里,南自沙漠,北至北海五六千里,皆屬焉。
其俗如古之匈奴,其異者,其主初立,近侍重臣者舁之以氈,隨日轉九迴,每一迴,臣下皆拜,訖,乃扶令乘馬,以帛絞其頸,使纔不至絕,然後釋而急問之曰:「你能作幾年可汗?」其主既神情瞀亂,不能詳定多少。臣下等隨其所言,以驗修短之數。其後大官有葉護,次設,次特勤,次俟利發,次吐屯發,及餘小官凡二十八等,皆代襲焉。兵器有角弓、鳴鏑、甲、槊、刀、劍,其佩飾則兼有伏突。旗纛之上,施金狼頭。侍衛之士,謂之附離,夏言亦狼也。蓋本狼生,志不忘舊。其徵發兵馬及科稅雜畜,輒刻木為數,并一金鏃箭,蠟封印之,以為信契。候月將滿,輒為寇抄。其刑法:反叛、殺人者皆死,淫者割勢而腰斬之,鬥傷人目者償之以女,無女則輸婦,損折支體者輸馬,盜者則償贓十倍。有死者,停屍於帳,子孫及諸親屬男女,各殺羊馬,陳於帳前,以刀剺面且哭,剺,理之反。血淚俱流,如此者七度,乃止。春夏死者候草木落,秋冬死者候華葉茂,然後始坎而瘞之。於墓所立石建標,其石多少,依平生所殺人數。是日,男女咸盛服飾,會於葬所。男有悅愛於女者,歸即遣人聘問,父母多不違也。雖遷徙無常,而各有地分。可汗處於都斤山,每歲率諸貴人,祭其先窟。又以五月中旬,集他人水,拜祭天神。又於都斤西五百里,有高山迥出,上無草樹,謂為〈勃,中“力改攵”〉登疑梨,夏言地神也。其書字類胡,而不知年曆,唯以草青為記。男子好樗蒲,女踏鞠,飲馬酪取醉,歌呼相對。敬鬼神。
俟斤既盛,使於西魏,請誅蠕蠕主。事具蠕蠕篇。後周武帝納其女為后。至他缽可汗,木杆之弟。以攝圖為爾伏可汗,乙息記可汗之子也,乙息記將死,捨其子攝圖而立俟斤,俟斤即木杆可汗也。統其東面;又以其弟但耨可汗子為步離可汗,居西方。爾伏與步離皆小可汗。耨,內沃反。控弦數十萬,中國憚之,周、齊爭結婚姻,傾府藏事之,仍歲給繒綵十萬段。突厥在京師者待以優禮,衣錦食肉者常以千數。他缽益驕,曰:「使我在南兩兒孝順,何患貧也!」後攝圖立為大可汗,號伊利俱盧設莫何始波羅可汗,一號沙缽略。理都斤山。以他缽之子菴羅降居獨洛水,稱第二可汗。木杆之子大邏便乃謂沙缽略曰:「我與你俱可汗子,各承父後。你今極尊,我獨無位,何也?」沙缽略以為阿波可汗,還鎮所部。沙缽略勇而得眾,北狄皆歸附之。
周武帝之婚於木杆也,突厥錦衣肉食在長安者且以萬數。至隋初,並遣之,突厥大怨。俟斤賀敦周趙王招之女千金公主,聞周滅,故悉眾為寇,控弦四十萬,武威、天水、安定、金城、上郡,並今郡。六畜咸盡。隋文帝以河閒王弘、高熲、虞慶則出塞擊之,沙缽略敗走。時虜飢甚,不得食,於是粉骨為糧,又多災疫,死者極眾。而沙缽略襲擊阿波,大破之,阿波西奔達頭可汗。達頭者,名玷厥,沙缽略之從父也,舊為西面可汗。達頭,即西突厥步迦可汗。既而大怒,遣阿波率兵而東,與沙缽略相攻,於是分為東西部,自此分為二國焉。迭相侵掠。沙缽略因擊阿波,為阿拔國部落乘虛掠妻子。隋遣軍為擊阿拔,敗之,所獲悉與沙缽略。沙缽略大喜,乃立約,以磧為界,因上表曰:「大突厥伊利俱盧設始波羅莫何可汗臣攝圖言:突厥自天置以來,五十餘載,地過萬里,士馬億數,常力兼戎夷,抗禮華夏,在於北狄,莫之與大。今被霑德義,仁化所及,禮讓之風,自朝滿野。竊以天無二日,土無二主,豈敢阻兵,偷竊名號,今便歸心有道,永為藩附。謹遣男臣窟舍真奉表以聞。」後卒,帝為廢朝三日。
後葉護可汗沙缽略之弟。西征阿波,生擒之。既而上書,請阿波死生之命。高熲進曰:「骨肉相殘,教之蠹也,宜存養以示寬大。」帝曰:「善。」
頡伽施多那都藍可汗沙缽略之子名雍虞閭。後與西面泥利可汗連結。阿波可汗既為處羅侯可汗所擒,其國乃立鞅素特勤之子。時突利可汗居北方,沙缽略之弟處羅侯之子,名染干。遣使求婚,開皇中,帝妻以宗女安義公主。帝欲離閒北狄,故特厚禮,遣牛弘、蘇威、斛律孝卿相繼為使,突厥前後使入朝三百七十輩。突利本居北方,以尚主之故,南徙度斤舊鎮,錫賚優厚。雍虞閭怒曰:「我,大可汗也,反不如染干!」朝貢遂絕,數為邊患。雍虞閭與玷厥舉兵攻染干,盡殺其兄弟子姪,遂入蔚州。今安邊郡。染干夜以五騎與隋使長孫晟歸朝,拜為意利珍豆啟人可汗,華言意智健也,於朔州今馬邑郡築大利城以居之。安義公主死,又以宗女義成公主妻之,部落歸之甚眾。雍虞閭又擊之,帝復令入塞,遂於河南,在夏、勝二州之閒,今朔方、榆林郡。發役掘塹數百里,東西距河,盡為啟人畜牧之地。詔楊素、史萬歲等擊雍虞閭,頻破之。雍虞閭旋為部下所殺。是歲,泥利可汗及葉護俱被鐵勒所敗,並奚、霫五部內徙,霫,先立反。啟人遂有其眾。
煬帝大業三年,幸榆林,啟人來朝,帝大悅,詔贊拜不名,位在諸侯王上,厚其部落酋長三千五百人,賜物二十萬段。帝親巡雲中,泝金河在今榆林郡。而東,北幸啟人所居。在今馬邑郡。啟人奉觴上壽,跪伏甚恭。明年,朝於東都,禮賜益厚。
始畢可汗染干之子,名咄吉也。十一年,來朝於東都。其年,煬帝避暑汾陽宮,八月,始畢率其種落入寇,圍帝於雁門,今雁門郡。詔諸郡發兵赴援,始畢引去。此後隋亂,中國人歸之者甚眾,又更強盛,勢陵中夏。迎蕭皇后,置於定襄。今定襄郡。薛舉、竇建德、王充、劉武周、梁師都、李軌、高開道之徒,雖僭尊號,北面稱臣,受其可汗之號。東自契丹,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皆臣之。控弦百萬,戎狄之盛,近代未之有也。
大唐起義太原,劉文靜聘其國,引以為援。始畢遣特勤康稍利獻馬千匹,會於絳郡,又遣二千騎助軍,從平京城。及高祖受隋禪,以後賞賜不可勝紀。始畢使骨咄祿特勤來朝,賜宴於太極殿,奏九部樂,錫賚甚厚。二年春,始畢帥兵渡河,至夏州,賊帥梁師都出兵會之,謀入抄掠。四月,授馬邑賊帥劉武周兵五百餘騎,遣入句注,又追兵大集,欲侵太原。
是月,始畢卒,其子什缽苾毗質反以年幼不堪嗣位,立為泥步設,使居東偏,直幽州之北。立其弟俟利弗設,是為處羅可汗,始畢之弟。又以隋義成公主為妻,使人入朝告喪。高祖為之舉哀,廢朝三日,詔百官就館弔其使者,遣內史舍人鄭德挺往弔處羅,賻物三萬段。先是,隋煬帝蕭后及齊王暕之子政道陷於竇建德,三年春,處羅迎之,至於牙所,立政道為隋主,其中國人在虜庭者悉隸之,行隋正朔,置百官,居於定襄城,有徒萬餘。時太宗奉詔討劉武周,師次太原,處羅遣其弟步利設率二千騎與官軍會。六月,處羅至并州,總管李仲文出迎勞之,留三日,城中美婦人多為所掠,仲文不能制。
俄而處羅死,義成公主以其子奧射設醜弱,廢不立之,遂立處羅之弟咄苾,是為頡利可汗,啟人第三子。又納隋義成公主為妻,以始畢之子什缽苾為突利可汗。按始畢父啟人可汗染干本突利可汗,今更稱突利,蓋襲其先號。遣使入朝,告處羅死,高祖為之罷朝一日,遣百官就館弔其使。
咄苾初為莫賀咄設,牙直五原之北。時薛舉猶據隴右,遣其將宗羅睺攻陷平涼郡,北與頡利結連。高祖遣光祿卿宇文歆齎金帛以賂頡利,歆說之,令與薛舉絕。初,隋五原太守張長遜因亂以其所部五城隸於突厥,歆又說頡利遣長遜入朝,以五原地歸於我。頡利並從之,因發突厥兵及長遜之眾,並會於太宗軍所。
頡利承父兄之資,兵馬強盛,有憑陵中夏之志。高祖以中原初定,未遑外略,每優容之,賜與不可勝計。頡利言辭悖傲,求請無厭。四年四月,頡利自率萬餘騎,與馬邑賊苑君璋將兵六千人共攻雁門,定襄王李大恩擊走之,於是大懼,更請和好,獻魚膠數十斤,令二國同於此膠。
高祖五年春,李大恩奏言突厥飢荒,馬邑可圖。詔大恩與殿內少監獨孤晟帥兵討苑君璋,期以二月會於馬邑,晟後期不至,大恩不能獨進,頓兵新城以待之。頡利遣數萬騎與劉黑闥合軍進圍之,大恩敗績,沒於陣。六月,劉黑闥又引突厥萬餘騎入鈔河北,頡利復自率五萬騎南侵,至於并州,太宗帥師出蒲州道以討之。時頡利攻圍并州,又分兵入汾、潞等州,掠男女五千餘口,聞太宗兵至蒲州,乃引兵出塞。
七年八月,頡利、突利二可汗又入寇原州,連營南上。太宗北討,頓兵於豳州。頡利率萬餘騎奄至城西,乘高而陣,將士大駭。太宗乃親率百騎馳詣虜陣,告之曰:「國家與可汗誓不相負,何為背約深入吾地?我秦王也,故來一決。可汗若自來,我當與可汗兩人獨戰;若欲兵馬總來,我惟百騎相禦耳。」頡利弗之測,笑而不對。太宗又前,令騎告突利曰:「爾往與我盟,急難相救。爾今將兵來,何無香火之情也?亦宜早出,一決勝負。」突利亦不對。太宗因縱反閒於突利,突利悅而歸心焉。其叔姪內離,頡利因遣使請和,許之。
八年七月,頡利領十餘萬騎,大掠朔州,又襲將軍張瑾於太原,瑾全軍沒,脫身奔於李靖。靖出師拒戰,頡利不得進,屯於并州。太宗率師討之,次蒲州,頡利引去。
九年七月,頡利又率十餘萬騎進寇武功,京師戒嚴。己卯,進寇高陵,行軍總管、左武候大將軍尉遲敬德與之戰於涇陽,大破之,獲俟斤阿史德烏沒啜,斬首千餘級。癸未,頡利遣其腹心執失思力來朝,自張形勢,云「兵百萬今至矣」。太宗誚之曰:「我與突厥面自和親,汝則背之,我實無愧。又義軍入京之初,爾父子並親從我,賜爾玉帛,前後極多,何故全忘大恩,自誇強盛,我當先戮爾矣。」思力懼而請命,太宗縶之於門下省。太宗與侍中高士廉、中書令房玄齡、將軍周範馳六騎,幸渭水之上,與頡利隔津而語,責以負約。其酋帥大驚,皆下馬羅拜,而眾軍徑至。頡利見軍容大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懼。太宗獨與頡利臨水交言,麾諸軍卻而陣焉。蕭瑀以輕敵固諫於馬前,上曰:「吾已籌之矣,突厥所以掃其境內,直入渭濱,應是聞我國家初有內難,我新登九五,將謂不敢拒之。今若閉門,虜必大掠,強弱之勢,在今一策。我故獨出,一以示輕之,又曜軍容,使知必戰。事出不意,乘其不圖,虜入既深,理當自懼。與戰則必剋,與和則必固,制服北狄,自茲始矣。」是日,頡利請和,詔許之。乙酉,又幸城西,刑白馬,與頡利同盟於便橋之上,頡利引兵而退。蕭瑀進曰:「初頡利之未和也,謀臣猛將各欲戰,而陛下不納,臣以為疑,既而虜自退,其策安在?」上曰:「我觀突厥之兵,雖眾而不整。可汗獨在水西,酋帥皆來謁我,因而襲擊其眾,勢同拉朽。然我所以不戰者,即位日淺,為國之道,安靜為務,一與虜戰,必有死傷;又兇虜一敗,或當懼而修德,結怨於我,為患不細。我今卷甲韜戈,啗以玉帛,頑虜驕恣,必自此始,破亡之漸,其在茲乎?」九月,頡利獻馬三千匹,羊萬口,上不受,詔頡利所掠中國戶口者令歸之。
貞觀元年,陰山以北薛延陀、迴紇、拔也古等十餘部皆相率叛之,擊走其欲谷設。頡利遣突利討之,師又敗績,輕騎奔還。頡利怒,拘之十餘日,突利由是怨憾,內欲背之。二年,突利遣使奏言與頡利有隙,奏請擊之。詔秦武通以并州兵馬隨便應接。
三年,薛延陀自稱可汗於漠北,遣使來貢方物。頡利稱臣,求尚公主。頡利每委任諸胡,疏遠族類,胡人貪冒,性多翻覆,以故法令滋章,兵革歲動,國人患之,諸部攜貳。頻年大雪,六畜多死,國中大餒。頡利用度不給,復重斂諸部,由是下不堪命,內外多叛之。上以其請和,後復援梁師都,令兵部尚書李靖、代州都督張公謹出定襄道,并州都督李勣、右武衛將軍丘行恭出通漢道,左衛大將軍柴紹出金河道,衛孝節出恆安道,薛萬徹出暢武道,並受靖節度以討之。十二月,突利可汗及郁射設、蔭柰特勤等並率所部來奔。
四年正月,李靖進屯惡陽嶺,夜襲定襄,頡利驚擾,因徙牙於磧口,胡酋康蘇密等遂以隋蕭后及楊政道來降。二月,頡利計窘,竄於鐵山,兵尚數萬,使執失思力入朝謝罪,請舉國內附。太宗遣鴻臚卿唐儉、將軍安修仁等持節安撫之,頡利稍自安。靖乘閒襲擊,大破之,遂滅其國,復定襄、恆安之地,斥土界至於大漠。頡利乘千里馬,獨騎奔於從姪沙缽羅部落。三月,行軍副總管張寶相率眾掩至沙缽羅營,生擒頡利,送於京師。太宗赦之,令還其家口,館於太僕,廩食之。頡利鬱鬱不得志,與其家人或相對悲歌而泣。上見其羸憊,授虢州刺史,以彼土多獐鹿,縱其畋獵,庶不失物性。頡利辭不願往,遂授右衛大將軍,賜以田宅。八年卒,令其國人葬之,從其俗禮,焚屍灞水之東,贈歸義王,諡曰荒。其舊臣胡祿達官吐谷渾邪自刎以殉。渾邪者,頡利之母婆施氏之媵臣也,頡利初誕,以付渾邪,至是感義而死。太宗聞而異之,贈中郎將,乃葬於頡利墓側,令中書侍郎岑文本制頡利及渾邪之碑以紀之。
突利可汗什缽苾者,始畢之嫡子。頡利之姪也。隋大業中,突利年數歲,始畢遣領其東牙之兵,號為泥步設,隋淮南公主之入北也,遂妻之。頡利嗣位,以為突利可汗,牙直幽州之北,管奚、霫等數十部,徵稅無度,諸部多怨之。貞觀初,奚等並來歸附,頡利怒其失眾,遣北征薛延陀,又喪師旅,遂囚而撻焉。
突利初自武德時,深自結託,太宗亦以恩義撫之,結為兄弟,與盟而去。後頡利政亂,驟徵兵於突利,突利拒之不與。尋為頡利所攻,遣使來乞師,太宗因令將軍周範屯太原以圖進取。突利乃率其眾來奔,太宗禮之甚厚,頻賜以御膳。四年,授右衛大將軍,封北平郡王,食實封七百戶,以其下兵眾置順州都督府,仍拜為順州都督,遣率部落還蕃。太宗謂曰:「昔爾祖啟人亡失兵馬,一身投隋,隋家豎立,遂至強盛,荷隋之恩,未嘗報德。至爾父始畢,反為隋家之患。自爾以後,無歲不侵擾中國。天實禍淫,大降災變,爾眾散亂,死亡略盡。既事窮後乃投我,我今所以不立爾為可汗者,正為啟人前事故也。改變前法,欲中國久安,爾宗族永固,是以授爾都督。當須依我國法,齊整所部,如違,當獲重罪。」五年,徵入朝,至并州,道病卒,年二十九。太宗為之舉哀,令中書侍郎岑文本為其碑文。子賀邏鶻嗣。
突利弟結社率,貞觀初入朝,歷位中郎將。十三年,從幸九成宮,陰結部落,得四十餘人,并擁賀邏鶻,相與夜犯御營,踰第四重幕,引弓亂發,殺衛士數十人。折衝孫武開率兵奮擊,乃退,北走渡渭水,欲奔其部落,尋皆捕斬之。詔原賀邏鶻,流於嶺表。
頡利之敗也,其部落或走薛延陀,或走西域,而來降者甚眾。酋豪首領至者皆拜將軍,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餘人,殆與朝士相半,惟柘羯不至,詔使招慰之。涼州都督李大亮以為於事無益,徒費中國,因上疏曰:「臣聞欲綏遠者,必先安近。中國百姓,天下本根;四夷之人,猶於枝葉。擾於根本,以厚枝附,而求久安,未之有也。今者招致突厥,雖入提封,臣愚稍覺其費,未悟其益也。然河西人庶,積禦蕃夷,州縣蕭條,戶口失少,加因隋亂,減耗尤多。若更勞役,恐致妨損。以臣愚誠,請停招慰。且謂之荒服者,故臣而不內。隋室早得伊吾,今伊吾郡。兼統鄯善、且末,既得之後,勞費日甚,虛內致外,竟無所益。遠尋秦漢,近觀隋室,動靜安危,昭然備矣。伊吾雖曰臣附,遠在蕃磧,人非夏人,地多沙鹵。其自豎立稱藩附庸者,請羈縻受之,使居塞外,必畏威懷德,永為藩臣,蓋行虛惠而收實福矣。近日突厥傾國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變其俗,乃置於內地,去京不遠,雖則寬仁之義,亦非久安之計也。每見一人初降,賜物五匹,袍一領。酋帥悉受大官,祿厚位尊,理多縻費。以中國之租賦,供積惡之兇虜,其眾益多,非國之利也。」
時降突厥多在朔方之地,其入居京師者近萬家,詔議安邊之術。朝士多言突厥恃強,擾亂中國,為弊日久。今天實喪之,窮來歸我,本非慕義之心。因其歸命,分其種落,俘之兗、徐之地,散屬州縣,各使耕織,百萬胡虜可得化為百姓,則中國有加戶之利,塞北可常空虛矣。惟中書令溫彥博議請准漢建武時置降匈奴於河南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為捍蔽,又不離其土俗,因而撫之,一則實空虛之地,二則示無猜心。若遣向徐、兗,則乖物性,非含育之道。祕書監魏徵奏言:「北狄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敗者也。且其代寇中國,百姓怨讎,若以其降伏,不能誅滅,即宜遣還河北,居其本土。此人面獸心,非我族類,強必寇盜,弱則卑服,不顧恩義,其本情也。秦漢患其若是,故發猛將以擊之,收取河南,以為郡縣,奈何以內地居之。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年之閒,孳息日倍,居我肘腋,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後患。彥博又曰:「天子於物也,如天地覆載,有歸者則必養之。今突厥破滅之餘,歸心降附。若不加憐念,棄而不納,非天地之道,阻四夷之意,臣愚甚謂不可。遣居河南,初無所患,所謂死而生之,亡而存之,懷我德惠,終無背叛。」徵又曰:「晉代有魏時胡落,分居近郡,平吳以後,郭欽、江統勸武帝逐出塞外,不用欽等言,數年之後,遂傾〈氵厂{里八土}〉、洛。前代覆車,殷鑒不遠。必遣居河南,所謂養獸自遺患也。」彥博又曰:「臣聞聖人之道,無所不通,古先哲王,有教無類。突厥餘魂,以命歸我,援之護之,收居內地。我指麾之,教以禮法,數載之後,盡為農人,選其酋首,遣居宿衛,畏威懷德,何患之有?光武居南單于於內郡,為漢藩翰,終乎一代,不有叛逆。」太宗竟用其計,於朔方之地,幽州至靈州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又分頡利之地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雲中都督府,以統其眾。自結社率之反也,太宗始患之,上書者多云處突厥於中國殊謂非便,乃徙於河北,立右武候大將軍、化州都督、懷化郡王思摩為乙彌泥孰俟利苾可汗,賜姓李氏,率所部建牙於河北。
思摩者,頡利族人也。始畢、處羅以其貌似胡人,不類突厥,疑非阿史那族類,故歷處羅、頡利代,常為夾畢特勤,終不得典兵為設。武德初,數來朝貢,封為和順郡王。及其國亂,諸部多歸中國,惟思摩隨逐頡利,竟與同擒。太宗嘉其忠,令統頡利舊部落,居於河南之地,勝兵四萬,馬萬匹,錫其土,南至於大河,北至白道川,以北接薛延陀。為種落初集,憚薛延陀,不肯出。太宗遣司農卿郭嗣本賜延陀璽書曰:「前破突厥,止為頡利一人,除百姓之害,所以廢而黜之,實不貪其土地、利其人馬也。自黜廢頡利以後,恆欲更立可汗,是以所降部落等並置河南,任其放牧。今戶口羊馬日向孳多,元許冊立,不可失信。至秋閒,即欲遣突厥渡河,復其國土。我冊爾延陀日月在前,今突厥理是居後,後者為小,前者為大。爾在磧北,突厥居磧南,各守土境。若其踰越,故相抄掠,我即將兵各問其罪。此約既定,非但有便爾身,貽厥子孫,長守富貴也。」於是命禮部尚書趙郡王孝恭齎冊書就思摩部落,築壇於河上以拜之,并賜之鼓纛。突厥及胡在諸州安置者,並令渡河北,還其舊部。又以左屯衛將軍阿史那忠為左賢王,左武衛將軍阿史那泥熟為右賢王以貳之。
薛延陀聞思摩渡河北,慮其部落翻附磧北,先蓄輕騎,伺至而擊之。太宗遣使敕止之。時思摩下部眾渡河者凡十萬,勝兵四萬人,思摩不能撫眾,皆不愜服。至十七年,相率叛之,南渡河,請分處於勝、夏二州之閒,詔許之。思摩遂輕騎入朝,尋授右武衛將軍,從征遼東,為流矢所中,太宗親為吮血,其見顧遇如此。未幾,卒於京師,贈兵部尚書、夏州都督,陪葬昭陵,立墳以象白道山,詔立碑於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