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典卷第一百六十八 刑法六
肉刑議 詳讞 決斷 考訊附
肉刑議漢 後漢 魏 晉 東晉
漢文帝十三年,齊太倉令淳于意有罪,逮繫長安當刑。其女緹縈上書曰:「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廉平,今坐法當刑。妾痛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屬,聯也。之欲反。雖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繇。妾願沒入為官婢,贖父刑罪。」天子憐悲其意,遂下令曰:「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人弗犯。今法有肉刑三,黥、劓二,刖左右趾合一。而姦不止,吾甚自愧!夫訓道不純,愚人陷焉。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今刑者,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息,生也。或欲改行為善,而道無繇,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丞相張蒼、御史大夫馮敬奏:「議正律令:諸當完者,完為城旦舂;當黥者,髡鉗為城旦舂;當劓者,笞三百;當斬左趾者,笞五百。」其制具刑制上篇。
班固曰:
善乎!孫卿之論刑也,曰:「時俗之為說者,以為治古無肉刑,治古,謂上古至治之時。有象刑墨黥之屬,菲履赭衣而不純,菲,草履也。純,緣也。衣不加緣,示有恥也。菲,扶味反。純,之允反。是不然矣。以為治古,則人莫觸罪邪,豈獨無肉刑哉,亦不待象刑矣。人不犯法,則象刑無所施。以為人或觸罪矣,而直輕其刑,是殺人者不死,而傷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輕,人無所畏,亂莫大焉。凡制刑之本,將以禁暴惡,以懲其未也。懲,止也。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是惠暴而寬惡也。故象刑非生於治古,方起於亂今也。古無象刑也,所以有象刑之言者,近起今人惡刑之重,故遠推治古之聖君但以象刑,而天下自理也。凡爵列官職,賞慶刑罰,皆以類相從者也。一物失稱,亂之端也。稱,宜也。德不稱位,能不稱官,賞不當功,刑不當罪,不祥莫大焉。夫征暴誅悖,治之盛也。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故治則刑重,亂則刑輕,代所以治者,乃刑重也;所以亂者,乃刑輕也。犯治之罪固重,犯亂之罪固輕也。書云:『刑罰代重代輕。』此之謂也。」周書甫刑之辭也。刑罰輕重,各隨其時。所謂「象刑惟明」者,言象天道而作刑,虞書益稷曰:「咎繇方祗厥敘,方施象刑惟明。」言敬其次序,施用刑法,皆明白也。安有菲屨赭衣者哉?
孫卿之言既然,又因俗說而論之曰:禹承堯舜之後,自以德衰而制肉刑,湯武順而行之者,以俗薄於唐虞故也。今漢承衰周暴秦極弊之流,俗已薄於三代,而行堯舜之制,是猶以鞿而御駻突,以繩縛馬口謂之曰鞿。駻突,惡馬也。馬絡頭曰羈。違救時之宜矣。且除肉刑者,本欲以全人也,今去髡鉗一等,轉而入於大辟。以死罔人,失本惠矣。罔,謂羅網。故死者歲以萬數,刑重之所致也。至乎穿窬之盜,忿怒傷人,男女淫佚,吏為姦贓,佚與逸同。若此之惡,髡鉗之罰又不足以懲也。故刑者歲十萬數,人既不畏,又曾不恥,刑輕之所生也。故俗之能吏,公以殺盜為威,專殺者勝任,奉法者不理,亂名傷制,不可勝條。是以罔密而姦不塞,刑蕃而人愈嫚。塞,止也。蕃,多也,音扶元反。嫚與慢同。必世而未仁,百年而不勝殘,誠以禮樂闕而刑不正也。豈宜惟思所以清源正本之論,刪定律令,籑音撰二百章,以應大辟。其餘罪次,於古當生,今獨死者,皆可募行肉刑。欲死邪,欲腐邪?及傷人與盜,吏受賕枉法,男女淫亂,皆復古刑,為三千章。詆欺文致微細之法,悉蠲除。詆,謂誣也,丁禮反。如此,則刑可畏而禁易避,吏不專殺,法無二門,輕重當罪,人命得全,合刑罰之中,殷天人之和,殷亦中也。順稽古之制,成時雍之化矣。
後漢獻帝之時,天下既亂,刑罰不足以懲惡,於是名儒大才崔實、鄭玄、陳紀之徒,咸以為宜復肉刑。及曹公令荀彧博訪百官,欲復申之,少府孔融議以為:「古者敦厖,善否區別,吏端刑清,政無過失,百姓有罪,皆自取之。末代凌遲,風化壞亂,政撓其俗,法害其教。故曰『上失其道,人散久矣』。而欲繩之以古刑,投之以殘棄,非所謂與時消息也。紂剒朝涉之脛,天下謂之無道。九牧之地,千八百君,若各刖一人,是天下常有千八百紂也,求俗休和,弗可得已。且被刑之人,慮不念生,志在思死,類多趨惡,莫復歸正。夙沙亂齊,伊戾禍宋,趙高、英布為世大患,不能止人遂為非也。雖忠如鬻拳,信如卞和,智如孫臏,冤如巷伯,才如史遷,達如子政,一罹刀鋸,沒世不齒。是太甲之思庸,穆公之霸秦,陳湯之都賴,魏尚之臨邊,無所復施也。漢開改惡之路,凡為此。故明德之君,遠度深惟,棄短就長,不苟革其政者也。」朝廷善之,卒不改焉。
魏武秉漢政,下令又欲復肉刑,御史中丞陳群深陳其便,相國鍾繇亦贊成之,奉常王循不同其議。魏武亦難以藩國改漢朝之制,遂不行。
至齊王芳正始中,征西將軍夏侯玄、河南尹李勝又議肉刑,竟不能決。夏侯太初著論曰:「夫天地之性,人物之道,豈自然當有犯,何荀、班論曰:『治則刑重,亂則刑輕。』又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夫死刑者,殺妖逆也,傷人者不改,斯亦妖逆之類也,如其可改,此則無取於肉刑也。如云『死刑過制,生刑易犯』。『罪次於古當生,今觸死者,皆可募行肉刑。及傷人與盜,吏受賕枉法,男女淫亂,皆復古刑』。斯罔之於死,則陷之肉刑矣,舍死折骸,又何辜邪?猶稱以『滿堂而聚飲,有一人向隅而泣者,則一堂為之不樂』,此亦願理其平,而必以肉刑施之,是仁於當殺而忍於斷割,懼於易犯而安於為虐。哀泣奚由而息,堂上焉得泰邪?仲尼曰:『既富且教。』又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何用斷截乎!下愚不移,以惡自終,所謂翦妖也。若飢寒流溝壑,雖大辟不能制也,而況肉刑哉!赭衣滿道,有鼻者醜,終無益矣。」李勝曰:「且肉刑之作,乃自上古。書載『五刑有服』,又曰『天討有罪,而五刑五用哉』。割劓之屬也。周官之制,亦著五刑。歷三代,經至治,周公行之,孔子不議也。今諸議者惟以斷截為虐,豈不輕於死亡邪?云『妖逆是翦,以除大災』,此明治世之不能去就矣。夫殺之與刑,皆非天地自然之理,不得已而用之也。傷人者不改,則刖劓何以改之?何為疾其不改,便當陷之於死地乎?妖逆者懲之而已,豈必除之邪?刑一人而戒千萬人,何取一人之能改哉!盜斷其足,淫而宮之,雖欲不改,復安所施。而全其命,懲其心,何傷於大德?今有弱子,罪當大辟,問其慈父,必請其肉刑代之矣。慈父猶施之於弱子,況君加之百姓哉!且蝮蛇螫手,則壯士斷其腕;系蹄在足,則猛獸絕其蹯:扶元反。蓋毀支而全生者也。夫一人哀泣,一堂為之不樂,此言殺戮,謂之不當也,何事於肉刑之閒哉?赭衣滿道,有鼻者醜,當此時也,長城之役死者相繼,六經之儒填谷滿坑,何恤於鼻之好醜乎?此吾子故猶哀刑而不悼死也。」夏侯答曰:「聖賢之治世也,能使民遷善而自新,故易曰『小懲而大戒』。陷夫死者,不戒者也。能懲戒則無刻截,刻截則不得反善矣。」李又曰:「易曰:『屨校滅趾,無咎。』仲尼解曰:『小懲而大戒,此小人之福也。』滅趾,謂去足,為小懲明矣。」夏侯答曰:「暴之取死,此自然也。傷人不改,縱暴滋多,殺之可也。傷人而能改悔,則豈須肉刑而後止哉?殺以除暴,自然理也。斷截之政,末俗之所云耳。孔少府曰:『殺人無死,斫人有小瘡,故刖趾不可以報尸,而髡不足以償傷。』傷人一寸,而斷其支體,為罰已重,不厭眾心也。」李又曰:「暴之取死,亦有由來,非自然也。傷人不改,亦治道未洽,而刑輕不足以大戒。若刑之與殺,俱非自然,而刑輕於殺,何云殘酷哉?夫刖趾不可報尸,誠然;髡輸固不足以償傷。傷人一寸,而斷其支體,為罪已重;夷人之面,截其手足,以髡輸償之,不亦輕乎?但慮其重,不惟其輕,不其偏哉!孔氏之議,恐未足為雅論師也。」凡往復十六,文多不載。
丁謐又論曰:「堯典曰:『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朴作教刑,金作贖刑,眚災肆赦,怙終賊刑。』咎繇曰:『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呂刑曰:『蚩尤惟始作亂,延及于平人,罔不寇賊鴟義,姦宄寇攘矯虔。苗人弗用靈,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殺戮無辜,爰始淫為劓、刵、椓、黥。』按此肉刑在於蚩尤之代,而堯、舜以流放代之,故黥、劓之文不載唐、虞之籍,而五刑之數亦不具於聖人之旨也。禹承舜禪,與堯同治,必不釋二聖而遠,則兇頑固可知矣。湯武之王,獨將奚取於呂侯?故叔向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此則近君子有徵之言矣。」
晉武帝初,廷尉劉頌上言曰:
臣昔上行肉刑,竊以為議者拘孝文之小仁,而輕違聖王之典刑,未詳之甚,莫過於此。
今死刑重,故非命者眾;生刑輕,故罪不禁姦。所以然者,肉刑不用之所致也。今為徒者,類性元惡不軌之族也,去家懸遠,作役山谷,飢寒切身,志不聊生,雖有廉士介者,苟慮不首死,則皆為盜賊,豈況本性姦兇無賴之徒乎!又令徒富者輸財,解日歸家,乃無役之人也。貧者起於姦盜,又不制之虜也。不刑,則罪無所禁;不制,則群惡橫肆。為法若此,近不盡善也。
古者用刑以止刑,今反於此:諸重犯亡者,髮過三寸輒重髡之,此以刑生刑;加作一歲,此以徒生徒也。亡者積多,繫囚猥畜。議者曰囚不可不赦,復從而赦之,此為刑不制罪,法不勝姦。下知法之不勝,相聚而謀為不軌,月異而歲不同。故自頃年以來,姦惡陵暴,所在充斥。議者不深思此故,而曰肉刑於名忤聽。忤聽孰與賊盜不禁?
聖王之制肉刑,遠有深理,其事可得而言,非徒懲其畏剝割之痛而不為也,乃去其為惡之具,使夫姦人無用復肆其志,止姦絕本,理之盡也。亡者刖足,無所用復亡;盜者截手,無所用復盜;淫者割其勢,理亦如之。除惡塞源,莫善於此,非徒然也。此等已刑之後,便各歸家,父母妻子,共相養恤,不流離於塗路。有今之困,瘡愈可役,上准古制,隨宜業作,雖已刑殘,不為虛棄,而所患都塞,又生育繁阜之道自若也。
今宜取死刑之限輕,及三犯逃亡淫盜,悉以肉刑代之。其三歲刑以下,已自杖罰遣,又宜制其罰數,使有常限,不得減此。其有宜重者,又任之官長。應四、五歲刑者,皆髡笞,笞至一百,稍行,使各有差,悉不復居作。然後刑不復生刑,徒不復生徒,而殘體為戮,終身作戒。人見其痛,畏而不犯,必數倍於今。且為惡者隨發被刑,去其為惡之具,此為已刑者皆良士也,豈與全其為姦之手足,而蹴居必死之窮地同哉!而猶曰肉刑不可用,臣竊以為不識時務之甚也。
周禮三赦三宥,施於老幼悼耄,黔黎不屬逮者,此非為惡之所出,故刑法逆舍而宥之。至於自非此族,犯罪則必刑而無赦,此政之理也。暨至後代,以時險多難,因赦解結,權而行之,又不以寬罪人也。而今恆以罪積獄繁,赦以散之,是以赦愈數而獄愈塞,如此不已,將至不勝。原其所由,肉刑不用之故也。今行肉刑,之徒不積,且為惡無具則姦息。去此二端,獄不得繁,故無取於數赦,於政體勝矣。
疏上,又不見省。
東晉元帝即位,廷尉衛展上言:「古者肉刑,事經前聖,漢文除之,增加大辟。今人戶凋荒,百不遺一,而刑法峻重,非句踐養胎之義也。」詔內外通議。於是王導等議,以:「肉刑之典,由來尚矣。肇自古先,以及三代,聖哲明王所未曾改也,豈是漢文常主所能易者乎!時蕭曹已沒,絳灌之徒不能正其義。逮班固深論其事,以為外有輕刑之名,內實殺人。又死刑太重,生刑太輕,生刑縱於上,死刑怨於下,輕重失當,故刑政不中也。且原先王之造刑也,非以過怒也,非以殘人也,所以救姦,所以當罪。今盜者竊人之財,淫者好人之色,亡者避叛之役,皆無殺害也,則加之以刑。刑之則止,而加之斬戮,戮過其罪,死不可生,縱虐於此,歲以巨計。此乃仁人君子所不忍聞,而況行之於政乎!或者乃曰,死猶不懲,而況於刑?然甿者冥也,其至愚矣,雖加斬戮,忽為灰土,死事日往,生欲日存,未以為改。若刑諸市朝,朝夕鑒戒,刑者詠為惡之永痛,惡者睹殘刖之長廢,故足懼也。然後知先王之輕刑以御物,明誡以懲愚,其理遠矣。」尚書令刁協等議以:「今中興祚崇,大命惟新,誠宜設肉刑寬法以育人。然懼群小愚蔽,習玩所見而忽異聞,或未能咸服。愚謂行刑之時,先明申法令,樂刑者刖,甘死者殺,則心服矣。古典刑不上大夫,今士人有犯者,謂宜如舊,不在刑例,則進退為允。」尚書周顗等議,以為:「復肉刑以代死,誠是聖王之至德,哀矜之弘覆。然竊以為刑罰輕重,隨時而作。時人少罪而易威,則從輕而寬之;時人多罪而難威,則宜死刑而濟之。肉刑平代所應立,非救弊之宜也。方今聖化草創,人有餘姦,習惡之徒,為非未已,截頭絞頸,尚不能禁,而乃更斷足劓鼻,輕其刑罰,使欲為惡者輕犯官刑,蹈罪更眾,是為輕其刑以誘人於罪,殘其身以加楚毒也。昔之畏死刑以為善人者,今皆犯輕刑而殘其身,畏重之常人,反為犯輕而致困,此何異斷刖常人以為恩仁也!恐受刑者轉廣,而為非者日多,踊貴屨賤,有鼻者醜也。徒有輕刑之名,而實開長惡之源。不如殺以止殺,重以全輕,權小停之。須聖化漸著,兆庶易感之日,徐施行也。」議奏,元帝猶欲從展所上,大將軍王敦以為:「百姓習俗日久,忽復肉刑,必駭遠近。且逆寇未殄,不宜有慘酷之聲,以聞天下。」於是乃止。
安帝元興末,桓玄輔政,又議欲復肉刑斬左右趾之法,以輕死刑,命百官議。蔡廓上議曰:「肉刑之設,肇自哲王。蓋由曩代風淳人謹,圖像既陳,則機心遂戢,刑人在塗,則不逞改操,故能勝殘去殺,化崇無為。季末澆偽,設網彌密,利巧之懷日滋,恥畏之情轉寡,終身劇役,不足止其姦,況乎黥劓,豈能反於善?徒有酸慘之聲,而無濟俗之益。至於棄市之條,實非不赦之罪,事非手殺,考律同歸,輕重均科,減降路塞,鍾、陳以之抗言,元皇所為留愍。今英輔翼贊,道邈伊、周,誠宜明慎用刑,愛人弘育,申哀矜以革濫,移大辟於肢體,全性命之至重,恢繁息於將來。」而孔琳之議不同,用王朗、夏侯玄之旨。時論多與琳之同,故遂不行。
詳讞周 漢 魏 晉
周易噬嗑卦云:「雷電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又賁卦曰:「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又豐卦曰:「君子以折獄致刑。」
禮記王制曰:「刑者,侀也。侀者,成也。一成而不可變,故君子盡心焉。」變,更也。
周西伯立,有明德,時諸侯有獄,皆請決平。虞、芮有爭田者,久不能決,乃來求平。及入周,見耕者讓畔,少者讓長,皆慚而返,兩棄其田。
周官司寇:「以兩造禁人訟,入束矢於朝,然後聽之。訟,謂以財貨相告者也。造,至也。使訟者兩至,入束矢,乃理之也。不至,不入束矢,則是自服不直者也。必入矢者,取其直也。造,七報反。以兩劑禁人獄,入鈞金三日,致於朝,然後聽之。獄,謂相告以罪名者也。劑,今券書也。獄者各取券書,入鈞金,又三日,乃理之,重刑也。不券書,不入金,則是自服不直者也。必入金者,取其堅。三十斤為鈞。以三刺斷庶人獄訟之中:中,謂罪正所定。一曰訊群臣,二曰訊群吏,三曰訊萬人。刺,殺也。三訊罪定,則殺之。訊,言也。聽人之所刺宥,以施上服下服之刑。宥,寬也。人言殺,殺之;言寬,寬之。上服,劓、墨也。下服,割、刖也。又以五聲聽獄訟,求人情:一曰辭聽,觀其出言,不直則煩。二曰色聽,觀其顏色,不直則赧然。三曰氣聽,觀其氣息,不直則喘。四曰耳聽,觀其耳聆,不直則惑。五曰目聽。」觀其眸子顧視,不直則眊然。
禮記王制:「凡聽五刑之訟,必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以權之;權,平。意論輕重之序,慎測淺深之量,以別之;意,思念也。淺深俱有罪,本心有善惡。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以盡之;盡其情。疑獄,汎與眾共之,眾疑,赦之,必察小大之比以成之。小大,猶輕重也。已行故事曰比。成獄辭,史以獄成告於正,正聽之;史,司寇吏也。正,於周禮鄉師之屬也。漢有平正丞,秦置。正以獄成告於大司寇,大司寇聽之棘木之下;周禮鄉師之屬,辨其獄訟,異其死刑之罪而要之,職聽於朝。司寇聽之朝,王之外朝也。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面三槐,三公之位。大司寇以獄之成告於王,王命三公參聽之;王使三公復與司寇及正共平之,重刑也。周禮,王欲免之,乃命三公會其期也。三公以獄之成告於王,王三宥,然後制刑。」宥,寬也。一宥曰不識,二宥曰過失,三宥曰遺忘。
穆王作呂刑曰:「兩造具備,師聽五辭。兩,謂囚證。造,至也。兩至具備,則眾獄官共聽其入五刑之辭。五辭簡孚,正于五刑。五辭簡核,信有罪驗,則正之於五刑。五刑弗簡,正于五罰。不簡核,謂不應五刑,當正五罰,出金以贖。五罰弗服,正于五過。不服,不應罰,正於五過,從赦免。五過之疵,惟官,惟反,惟內,惟貨,惟來。五過之所病,或嘗同官位,或詐反囚辭,或內親用事,或行貨枉法,或舊相往來,皆病所在。其罪惟均,其審克之。」以病所在出入人罪所在,五過罪與犯法者同。其當清察之,能使之不行。
孔子曰:「君子之於人也,有其語也,無不聽者,皇於聽獄乎?皇,猶況也。必盡其辭矣。」又曰:「聽獄者,或從其情,或從其辭。」又曰:「聽獄之術,三理必寬;寬之術,歸於察;察之術,歸於義。是故聽而不寬,是亂也;寬而不察,是慢也。」又曰:「今之聽人者,求所以殺之;古之聽人者,求所以生之,不得其所以生之,乃刑殺焉。」
漢高帝詔曰:「獄之疑者,吏或不敢決,使有罪不論,無罪久繫。自今以後,獄疑者各讞所屬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以其罪名當報之。當,為處斷。讞,平議也。所不能決者,皆移廷尉。廷尉不能決,具為奏,附所當比律令以聞。」
景帝中五年,詔曰:「獄,人之大命,死者不可復生。吏或不奉法,以貨賂為市,朋黨比周,以苛為察,以刻為明。有罪者不伏罪,姦法為暴,甚無謂也。諸獄疑,若雖文致於法,而人心不厭者,則讞之。」厭,服也。一贍反。後元初,詔曰:「獄,重事也。人有智愚,官有上下。獄疑者讞有司。有司所不能決,移廷尉。有令讞而後不當,讞者不為失。假令讞訖,其理不當,所讞之人不為罪失。欲令理獄者務先寬。」自此,獄刑益詳,近於五聽、三宥之意。
宣帝置廷平員四人,使平刑獄。
魏廷尉高柔,時護軍營士竇禮近出不還,營以為亡,表言逐捕,沒其妻盈及男女為官奴婢。盈連至州府,稱冤自訟,莫有省者,乃辭詣廷尉。柔問曰:「汝何以知夫不亡?」盈垂泣對曰:「夫少單特,養一老嫗為母,事甚恭謹,又哀兒女,撫視不離,非是輕狡不顧室家者。」柔重問曰:「汝夫不與人有讎乎?」對曰:「夫良善,與人無讎。」又曰:「汝夫不與人交錢財乎?」對曰:「嘗出錢與同營士焦子文,求不得。」時子文適坐小事繫獄,柔乃見子文,問所坐。言次,曰:「汝頗曾舉人錢不?」子文曰:「自以單貧,初不敢舉人物也。」柔察子文色動,遂曰:「汝舉竇禮錢,何言不耶?」子文怪知事露,應對不次。柔曰:「汝殺禮,便宜早伏!」子文於是叩頭,具首殺禮本末、埋藏處所。柔便遣吏卒承子文辭往,掘得其屍。詔書復盈母子為平人。班下天下,以為體式。
吳孫權太子登出遊,時有彈丸飛過,左右往捕,得一人挾彈懷丸,抗言實不放彈,左右請付法。登即使求過丸,比之非類,乃釋之。
孫亮出西苑,食生梅,使黃門至中藏取蜜漬梅。蜜中有鼠矢,召問藏吏,藏吏叩頭。亮問吏:「黃門從汝求蜜邪?」吏曰:「向求,實不敢與。」黃門不伏。侍中刁玄、張邠啟:「黃門、藏吏辭語不同,請付獄推盡。」亮曰:「此易知耳。令破鼠矢,裏燥,必是黃門所為。」黃門首服。左右莫不驚悚。
晉陸雲為浚儀令。雲到官肅然,下不能欺,市無二價。人有見殺者,主名不立,雲錄其妻,而無所問。十許日遣出。密令人隨後伺之,謂曰:「不出行十里,當有男子候之與語,便縛來。」既而果然。問之具服,云與此妻通,共殺其夫,聞妻得出,欲與語,憚近縣,故遠相邀候。於是一邑稱為神明。
決斷漢 後漢
漢沛縣有富家翁,貲三千餘萬。小婦子年纔數歲,頃失其母。父無親近,其女不賢。翁病困,思念恐爭其財,兒必不全,因呼族人為遺書,令悉以財屬女,但遺一劍,云兒年十五以還付之。其後,又不肯與,兒詣郡自言求劍。時太守何武得其條辭,因錄女及婿,省其手書,顧謂掾史曰:「女性強梁,婿復貪鄙。畏殘害其兒,又計小兒得此財不能全護,故且與女,實寄之耳,不當以劍與之。夫劍者,所以決斷。限年十五者,智力足以自居。度此女婿必不復還其劍,當關縣官,縣官或能證察,得見申展。此凡庸何能思慮弘遠如是哉!」悉奪取財以與子,曰:「蔽女惡婿,溫飽十歲,亦以幸矣。」論者大服武。
漢時,臨淮有一人,持匹縑到市賣之,道遇雨,披戴,後人來,共庇蔭。雨霽當別,因共爭鬥,各云我縑,詣府自言。太守薛宣核實良久,兩人莫肯首服。宣曰:「縑值數百錢,何足紛紜自致縣官。」呼騎吏中斷,人各與半。使人聽之。後人曰「受恩」,前撮之,而縑主稱怨。宣曰:「然,固知其當爾也。」因詰責之,具服,悉畀本主。
後漢鍾離意為會稽郡北部督郵。有烏程男子孫常,與弟並分居,各得田十頃。並死,歲饑,常稍稍以米粟給並妻子,輒追計直作券,沒取其田。並兒長大,訟常。掾史議,皆曰:「孫並兒遭餓,賴常升合,長大成人,而更爭訟,非順遜也。」意獨曰:「常身為父遺,當撫孤弱,是人道正義;而稍以升合,券取其田,懷挾姦路,貪利忘義。並妻子雖以田與常,困迫之至,非私家也。請奪常田,畀並妻子。」眾議為允。
謝夷吾為荊州刺史,行部到南陽縣,遇章帝巡狩,幸魯陽,有詔敕夷吾入傳錄見囚徒,勿廢舊儀。上臨西廂南面,夷吾處東廂,分帷於其中。夷吾首錄囚徒,有亭長姦部人者,縣言「和姦」。上意以為長吏以劫人而得言和,且觀刺史決當云何。須臾,夷吾呵之曰:「亭長職在禁姦,今為惡之端,何得言和!」切讓三老、孝悌,免長吏之官,理亭長罪。帝善之。
考訊附 大唐
大唐律:
諸察獄之官,先備五聽,又驗諸證信,事狀疑似,猶不首實者,然後拷掠。每訊,相去二十日,若訊未畢,更移他司,仍須拷鞫者,因移他司者,連寫本案俱移。則通計前訊,以充三度。即罪重害,及疑似處少,不必皆須滿三者,囚因訊致死者,皆俱申牒當處長官,與糾彈官對驗。
諸拷囚不得過三度,數總不過二百。杖罪以下,不得過所犯之數。拷滿不承,取保放之。若拷滿三度,及杖外以他法拷掠者,杖一百。數過者,反坐所剩。以故致死者,徒二年。即有瘡痛,不待差而拷者,亦杖一百。若決杖笞者,笞五十。以故致死者,徒一年半。若依法拷決,而邂逅致死者,勿論。仍令長官等勘驗。違者,杖六十。拷決之失,立案、不立案等。
諸拷囚,限滿不首,反拷告人。其被殺、盜家人親屬告,不反拷。被水火損敗者,亦同。拷滿不首,取保並放。違者以故失論。
諸赦前斷罪不當者,若處輕為重,宜改從輕;處重為輕,即依輕法。其常赦所不免者,依常律。常赦所不免,謂雖會大赦,猶處死及流,若除名、免所居官,及移鄉者。赦書定罪名,合從輕者,不得引律比附入重。違者,各以故失論。
諸犯罪在市,杖以下,市決之。應合蔭贖及徒以上,送縣。其在京市,非京兆府,並送大理寺。駕幸之處,亦准此。
諸決大辟罪,在京者,行決之司五覆奏;在外府,刑部三覆奏。在京者,決前一日二覆奏,決日三覆奏。在外者,初日一覆奏,後日再覆奏。縱臨時有敕,不許覆奏,亦准此覆奏。若犯惡逆以上,及部曲、奴婢殺主者,唯一覆奏。其京城及駕在所,決囚日尚食進蔬食,內教坊及太常寺並停音樂。
諸決大辟罪,皆防援至刑所,囚一人防援二十人,每一囚加五人,五品以上聽乘車,並官給酒食,聽親故辭訣,宣告犯狀。皆日未後乃行刑。犯惡逆以上,不在乘車之限。決經宿,所司即為埋瘞,若有親故,亦任以瘞之。即囚身在外者,奏報之日,不得驛馳行下。
諸決大辟罪,官爵五品以上,在京者大理正監決,在外者上佐監決,餘並判官監決。從立春至秋分,不得奏決死刑。若犯惡逆以上及奴婢、部曲殺主者,不拘此令。在京決死囚,皆令御史、金吾監決。若囚者冤枉灼然者,停決聞奏。
諸囚死,無親戚者,皆給棺,於官地內權殯。其棺,在京者將作造供,在外者用官物給。若犯惡逆以上,不給官地,去京七里外,量給一頃以下擬埋。諸司死囚,隸大理檢校。置塼銘於壙內,立牓於上,書其姓名。仍下本屬,告家人令取。即流移人在路及流所、徒在役死者,亦准此。
諸枷長五尺以上、六尺以下,頰長二尺五寸以上、六寸以下,共闊尺四寸以上、六寸以下,徑三寸以上、四寸以下。杻長六寸以上、二尺以下,闊三寸,厚一寸。鉗重八兩以上、一斤以下,長一尺以上、一尺五寸以下。鎌長八尺以上、丈二尺以下。
諸杖皆削去節目,長三尺五寸。訊囚杖,大頭三分二釐,小頭二分二釐。常行杖,大頭二分七釐,小頭一分七釐。笞杖,大頭二分,小頭一分半。其決笞者腿分受,決杖者背、腿、劍分受,須數等。考訊者亦同。笞以下,願背、腿均受者,聽。即殿廷決者,皆背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