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经学流传时代
经名昉自孔子,经学传于孔门。《韩非子显学篇》云:“孔子之后,儒分为人,有子张氏、子思氏、颜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公孙氏、乐正氏之儒。”陶潜《圣贤群辅录》云:“颜氏传《诗》,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疏通致远之儒;漆雕氏传《礼》,为恭俭庄敬之儒;仲良氏传《乐》,为移风易俗之儒;乐正氏传《春秋》,为属辞比事之儒;公孙氏传《易》,为洁静精微之儒。”诸儒皆不传,无从考其家法;可考者,惟卜氏子夏。洪迈《容斋随笔》云:“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然要为与他人不同矣。于《易》则有《传》。于《诗》则有《序》。而《毛诗》之学,一云:子夏授高行子,四传而至小毛公;一云:子夏传曾申,五传而至大毛公。于《礼》则有《仪礼丧服》一篇,马融王肃诸儒多为之训说。于《春秋》所云不能赞一辞,盖亦尝从事于斯矣。公羊高实受之于子夏。榖梁赤者,《风俗通》亦云子夏门人。于《论语》,则郑康成以为仲弓、子夏等所撰定也。后汉徐防上疏曰:‘《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斯其证云。”朱彝尊《经义考》云:“孔门自子夏兼通《六艺》而外,若子木之受《易》,子开之习《书》,子舆之述《孝经》,子贡之问《乐》,有若、仲弓、闵子骞、言游之撰《论语》;而传《士丧礼》者,实孺悲之功也。”
《韩非子》言八儒有颜氏;孔门弟子,颜氏有八,未必即是子渊。八儒有子思氏;《子思》二十三篇列《汉志》儒家,今亡。沈约谓《礼记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然则《坊记》、《表记》、《缁衣》之“子言之”、“子曰”,或即子思子之言,故中有引《论语》一条。后人以此疑非孔子之言;解此,可无疑矣。诸篇引《易》、《书》、《诗》、《春秋》,皆可取证古义。刘瓛以《缁衣》为公孙尼子所作,沈约以《乐记》取《公孙尼子》,或即八儒之公孙氏欤?《曾子》十八篇,《汉志》列儒家,今存十篇于《大戴礼记》中:《曾子立事》弟一,《曾子本孝》弟二;《曾子立孝》弟三,《曾子大孝》弟四,《曾子事父母》弟五,《曾子 制言上》弟六,《曾子制言中》弟七,《曾子 制言下》弟八,《曾子 疾病》弟九,《曾子 天员》弟十。中引经义,皆极纯正;《天员篇》尤足见大贤之学无不通云。“单居离问于曾子曰:‘天员而地方者,诚有之乎?’曾子曰:‘天之所生上首,地之所生下首;上首之谓员,下首之谓方。如诚天员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据曾子说,谓员谓方,谓其道,非谓其形。方员同积,员者不能掩方之四角。今地为天所掩,明地在天中。天体浑员,地体亦员,与地球之说合。《周髀算经》、《黄帝内经》皆言地员,非发自西人也。
《史记 儒林传》曰:“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赵岐谓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今考其书,实于《春秋》之学尤深。如云“《春秋》,天子之事”、“其义则丘窃取”之类,皆微言大义。惜孟子《春秋》之学不传。《群辅录》云乐正氏传《春秋》,不知即孟子弟子乐正克否。其学亦无可考。惟荀卿传经之功甚巨。《释文序录》《毛诗》,一云:“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则《毛诗》为荀子所传。《汉书楚元王交传》“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同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之门人。”《鲁诗》出于申公,则《鲁诗》亦荀子所传。《韩诗》今存《外传》,引《荀子》以说《诗》者,四十有四,则《韩诗》亦与《荀子》合。《序录》“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郡荀卿。”则《左氏春秋》,荀子所传。《儒林传》云:“瑕丘江公受《榖梁春秋》及《诗》于鲁申公。”申公为荀卿再传弟子,则《榖梁春秋》亦荀子所传。《大戴曾子立事篇》载《荀子修身》、《大略》二篇文,《小戴乐记》、《三年问》、《乡饮酒义篇》载《荀子 礼论》、《乐论》篇文,则二戴之《礼》亦荀子所传。刘向称荀卿善为《易》,其义略见《非相》、《大略》二篇。是荀子能传《易》、《诗》、《礼》、《乐》、《春秋》,汉初传其学者极盛。
五三《六经》载籍,(见司马相如《封禅书》。五三谓五帝三王,)定自尼山;七十二子支流,分于战国。馯臂子弓之传《易》,实授兰陵;(《荀子》书称仲尼、子弓,或即传《易》之馯臂子弓。)高行、孟仲之言《诗》,(传《毛诗》之高行子孟仲子当即《孟子书》所载者。)或师邹峄。《王制》在赧王之后,说本郑君;《周官》为六国之书,论原何氏。凡今古学之两大派,皆鲁东家之三四传。(《王制》为今学大宗,《周官》为古学大宗。郑君欲和同今古文,以《王制》为殷制,《周官》为周制,调停其说。)虽云枝叶扶疏,实亦波澜莫二。是以文侯贵显,能言大学明堂;蒙吏荒唐,解道《诗》、《书》、《礼》、《乐》。秦廷议礼,援天子七庙之文;(见《秦始皇本纪》。)《汲冢》纪年,仿《春秋》一王之法。良田祖龙肆虐,博士尚守遗书;获麟成编,西河能传旧史。当时环堵之士,遁世之徒,崎岖戎马之间,展转纵横之际,惜年代绵邈,姓氏湮沦;如《公羊》有沈子、司马子、北宫子、鲁子、高子六人,《榖梁》有沈子、尸子二人,皆独抱遗经,有功后学者。
墨子之引《书传》,每异孔门;吕氏之著《春秋》,本殊周制。其时九流竞胜,诸子争鸣;虽有古籍留遗,并非尼山手订。引《书》间出百篇之外,引《诗》或在三千之中,但可胪为异闻,不当执证经义。万章之问井廪,难补《舜典》逸文;郑君之注南风,不取《尸子》杂说。诬伊尹以婴戮,据周公之出奔,疑皆处士横议之词,流俗传闻之训。虽《魏史》出安釐之世,蒙恬见未焚之书,而义异常经,说难凭信。此其授受,本别参商;惜乎辞辟,未经邹孟。宜有别裁之识,乃无泥古之讥。(《竹书》所云:尧幽囚,益干启位,太申杀伊尹,与咸邱蒙之说何异?蒙恬言周公奔楚;亦战国人之说。恬非经师,虽古,不足信也。)
秦政晚谬,乃致燔烧;汉高宏规,未遑庠序。而叔孙生、伏生皆博士故宫,杜田生、申公亦先朝旧学;摭拾秦灰之后,宝藏汉壁之先;岂但礼器归陈,弦歌怀鲁?刘歆《移太常博士书》曰:“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天下但有《易》卜,未有他书。至孝惠之时,乃除挟书之律。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胄武夫,莫以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读而已。《诗》始萌芽。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在朝之儒,惟贾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之。故诏书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悯焉。’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案歆欲兴古文,故极诋今学,所说不无过当,而亦可见汉初传经之苦心。
孔子所定谓之经;弟子所释谓之传,或谓之记;弟子展转相授谓之说。惟《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乃孔子所手定,得称为经。如释家以佛所说为经,禅师所说为律论也。《易》之《系辞》,《礼》之《丧服》,附经最早;而《史记》称《系辞》为传,以《系辞》乃弟子作,义主释经,不使与正经相混也;《丧服传》,子夏作,义主释礼,亦不当与丧礼相混也。《论语》记孔子言而非孔子所作,出于弟子撰定,故亦但名为传;汉人引《论语》多称传。《孝经》虽名为经,而汉人引之亦称传,以不在六艺之中也。汉人以《乐经》亡,但立《诗》、《书》、《易》、《礼》、《春秋》五经博士,后增《论语》为六,又增《孝经》为七。唐分三《礼》、三《传》,合《易》、《书》、《诗》为九。宋又增《论语》、《孝经》、《孟子》、《尔雅》为十三经。皆不知经传当分别,不得以传记概称为经也。(《易》之《系辞》即卦爻辞;今之《系辞》乃《系辞》传,盖商瞿诸人所作,故其中明引子曰。《释文》,王肃本有传字。《史记》引《系辞》,谓之《易大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