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集疏卷九
宋 蔡模 撰
万章章句上【凡九章】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号平声○舜往于田耕歴山时也仁覆防下谓之旻天号泣于旻天呼天而泣也事见虞书大禹谟篇怨慕怨己之不得其亲而思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髙曰舜往于由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髙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髙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恶去声夫音扶恝苦八反共平声○长息公明髙弟子公明髙曽子弟子于父母亦书辞言呼父母而泣也恝无愁之貌于我何哉自责不知已有何罪耳非怨父母也杨氏曰非孟子深知舜之心不能为此言盖舜惟恐不顺于父母未尝自以为孝也若自以为孝则非孝矣】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为去声○帝尧也史记云二女妻之以观其内九男事之以观其外又言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是天下之士就之也胥相视也迁之移以与之也如穷人之无所归言其怨慕迫切之甚也】天下之士恱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恱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推舜之心如此以解上文之意极天下之欲不足以解忧而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真知舜之心哉】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少好皆去声○言常人之情因物有迁惟圣人为能不失其本心也艾美好也楚词战国防所谓幼艾义与此同不得失意也热中躁急心热也言五十者舜摄政时年五十也五十而慕则其终身慕可知矣○此章言舜不以得众人之所欲为己乐而以不顺乎亲之心为己忧非圣人之尽性其孰能之○集疏曰模谓众人之所欲者皆外物也顺亲者人之本心也溺于外物而失其本心则性不存矣故集注有取尹氏尽性之言】○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怼直类反○诗齐国风南山之篇也信诚也诚如此诗之言也怼雠怨也舜父顽母嚚常欲害舜告则不听其娶是废人之大伦以雠怨方父母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妻去声○以女为人妻曰妻程子曰尧妻舜而不告者以君治之而已如今之官府治民之私者亦多】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牀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弤都礼反忸女六反怩音尼与平声○完治也捐去也阶梯也揜盖也案史记曰使舜上涂廪瞽瞍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后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瞍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中出去即其事也象舜异母弟也谟谋也盖盖井也舜所居三年成都故谓之都君咸皆也绩功也舜既入井象不知舜己出欲以杀舜为己功也干盾也戈防也琴舜所弹五琴也弤雕弓也象欲以舜之牛羊仓廪与父母而自取此物也二嫂尧二女也栖牀也象欲使为己妻也象往舜宫欲分取所有见舜生在牀弹琴盖既出即潜归其宫也鬰陶思之甚而气不得伸也象言已思君之甚故来见尔忸怩惭色也臣庶谓其百官也象素憎舜不至其宫故舜见其来而喜使之治其臣庶也孟子言舜非不知其将杀已但见其忧则忧见其喜则喜兄弟之情自有所不能已耳万章所言其有无不可知然舜之心则孟子有以知之矣他亦不足辩也程子曰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人情天理于是为至】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与平声校音效又音教畜许六反○校人主池沼小吏也圉圉困而未舒之貌洋洋则稍纵矣攸然而逝者自得而逺去也方亦道也罔蒙蔽也欺以其方谓诳之以理之所有罔以非其道谓昧之以理之所无象以爱凡之道来所谓欺之以其方也舜本不知其伪故实喜之何伪之有○此章又言舜遭人伦之变而不失天理之常也○集疏曰或问诸説如何朱子曰程子所谓人性天理于是为至者尤为精切学者所宜反复而深思未易草草领略也其所疑万章之言则林氏论之为详然学者正欲识得舜之心耳此亦不足深论也林氏曰司马公以为是时尧将以天下禅舜瞽象虽愚亦岂不利其子与兄之为天子而欲杀之乎借使杀之尧必诛己冝亦有所不敢矣苏氏以为舜之侧微已能使瞽象之不格奸矣岂至此而犹欲害之哉以此皆疑孟子之误惟程子以为此非孟子之言乃万章传闻之误而孟子有不暇辨耳是数説者恐其皆未安也盖天下之事有不可以常情测度者使瞽象而犹知利害之所在则亦未为甚顽且傲而舜之所处亦未足为天下之至难矣不格奸者但能使之不陷于刑戮若家语所谓索而杀之未尝可得即此焚廪揜井之事也且圣贤于世俗传闻之事有非实者必辨而明之以晓天下后世岂有知其不然而不暇辨者哉问举天下之物不足以解忧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曰圣人一身浑然天理故极天下之至乐不足以动其事亲之心极天下之至苦不足以害其事亲之心一心所慕惟知有亲凡天下事物皆是至轻施于兄弟亦然但知我是兄所当友爱其弟更不问如何且如父母使之完廪又却捐阶焚廪及至免死下来当如何使之浚井又却从而揜之及至免死出来又当如何若是以下等人处此决是意不能平非独下等人虽平日极知当孝其亲者到父母以此施于已此心亦不能平定是动了象为弟日以杀舜为事若是他人亦须与他理防舜只知我是兄惟知友爱其弟那许多不好景象都自不见了此个道理非独舜有之人人皆有之非独舜能为之人人皆可为之所以大学大要只要穷理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惟是许多道理见得极尽所以做出纯是道理更无些子隔碍但舜是生知不待穷索如今须着穷索教尽莫道只消做六七分那两三分不消做尽也得】○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放犹置也置之于此使不得去也万章疑舜何不诛之孟子言舜实封之而或者误以为放也】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庳音鼻○流徙也共工官名驩兜人名二人比周相与为党三苗国名负固不服杀杀其君也殛诛也鲧禹父名方命圯族治水无功皆不仁之人也幽州崇山三危羽山有庳皆地名也或曰今道州鼻亭即有庳之地也未知是否万章疑舜不当封象使彼有庳之民无罪而遭象之虐非仁人之心也藏怒谓藏匿其怒宿怨谓留蓄其怨】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孟子言象虽封为有庳之君然不得治其国天子使吏代之治而纳其所收之贡税于象有似于放故或者以为放也盖象至不仁处之如此则既不失吾亲爱之心而彼亦不得虐有庳之民也源源若水之相继也来谓来朝觐也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谓不待及诸侯朝贡之期而以政事接见有庳之君盖古书之辞而孟子引以证源源而来之意见其亲爱之无己如此也○呉氏曰言圣人不以公义废私恩亦不以私思害公义舜之于象仁之至义之尽也○集疏曰或问仁之至义之尽是仁便包义如何曰自是两义如舜封象于有庳不藏怒宿怨而富贵之是仁之至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是义之尽○呉氏名棫字材老】○咸丘防问曰语云盛徳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勲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朝音潮岌鱼及反○咸丘蒙孟子弟子语者古语也蹙颦蹙不自安也岌岌不安貌也言人伦乖乱天下将危也齐东齐国之东鄙也孟子言尧但老不治事而舜摄天子之事耳尧在时舜未尝即天子位尧何由北面而朝乎又引书及孔子之言以明之尧典虞书篇名今此文乃见于舜典盖古书二篇或合为一耳言舜摄位二十八年而尧死也徂升也落降也人死则魂升而魄降故古者谓死为徂落遏止也密静也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乐器之音也】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説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己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不臣尧不以尧为臣使北面而朝也诗小雅北山之篇也普徧也率循也此诗今毛氏序云役使不均已劳于王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其诗下文亦云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乃作诗者自言天下皆王臣何为独使我以贤才而劳苦乎非谓天子可臣其父也文字也辞语也逆迎也云汉大雅篇名也孑独立之貌遗脱也言説诗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义不可以一句而害设辞之志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若但以其辞而已则如云汉所言是周之民真无遗种矣惟以意逆之则知作诗者之志在于忧旱而非真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养去声○言瞽瞍既为天子之父则当享天下之养此舜之所以为尊亲养亲之至也岂有使之北面而朝之理乎诗大雅下武之篇言人能长言孝思而不忘则可以为天下法则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见音现齐侧皆反○书大禹谟篇也祗敬也载事也夔夔齐栗敬谨恐惧之貌允信也若顺也言舜敬事瞽瞍徃而见之敬谨如此瞽瞍亦信而顺之也孟子引此而言瞽瞍不能以不善及其子而反见化于其子则是所谓父不得而子者而非如咸丘蒙之説也○集疏曰或问以意逆志朱子曰此是教人读书之法须是虚心看他书道理是如何自家便迎接将来而今人读书却是硬捉他来便不是逆志又曰大抵读书须是虚心平气优防玩味徐观圣贤立言本意所向如何然后随其逺近深浅轻重缓急而为之説如孟子所谓以意逆志者庶乎可以得之若便以吾先入之説横于胷次而驱率圣贤之言以从已意设使义理可通已渉私意穿凿而不免于郢书燕説之诮况又义理窒碍亦有所不可行者乎】○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万章问而孟子答也】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谆之淳反○万章问也谆谆详语之貌】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行去声下同○行之于身谓之行措诸天下谓之事言但因舜之行事而示以与之之意耳】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歩卜反下同○显也言下能荐人于上不能令上必用之舜为天人所受是因舜之行与事而示之以与之之意也】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治去声】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簒也非天与也【相去声朝音潮夫音扶○南河在冀州之南其南即豫州也讼狱谓狱不决而讼之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自从也天无形其视听皆从于民之视听民之归舜如此则天与之可知矣】○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徳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隂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啓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啓曰吾君之子也【朝音潮○阳城箕山之隂皆嵩山下深谷中可藏处也启禹之子也杨氏曰此语孟子必有所受然不可考矣但云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可以见尧舜禹之心皆无一毫私意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歴年多施泽于民久啓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歴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逺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之相之相去声相去之相如字○尧舜之子皆不肖而舜禹之为相久此尧舜之子所以不有天下而舜禹有天下也禹之子贤而益相不久此啓所以有天下而益不有天下也然此皆非人力所为而自为非人力所致而自至者盖以理言之谓之天自人言之谓之命其实则一而已】匹夫而有天下者徳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孟子因禹益之事歴举此下两条以推明之言仲尼之徳虽无愧于舜禹而无天子荐之者故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继世而有天下者其先世皆有大功徳于民故必有大恶如桀纣则天乃废之如啓及太甲成王虽不及益伊尹周公之贤圣但能嗣守先业则天亦不废之故益伊尹周公虽有舜禹之徳而亦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相王皆去声艾音乂○此承上文言伊尹不有天下之事赵氏曰太丁汤之太子未立而死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皆太丁弟也太甲太丁子也程氏曰古人谓嵗为年汤崩时外丙方二嵗仲壬方四嵗惟太甲差长故立之也二説未知孰是颠覆壊乱也典刑常法也桐汤墓所在艾治也説文云芟草也盖斩絶自新之意亳商所都也】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此复言周公所以不有天下之意】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禅音擅○禅授也或禅或继皆天命也圣人岂有私意于其间哉○尹氏孔子曰唐虞禅夏后商周继其义一也孟子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知前圣之心者无如孔子继孔子者孟子而已矣○集疏曰或问舜禹避位之説或者疑之以为舜禹之为相摄行天子之事久矣至此而复往避之有如天下归之而朱均不顺则将从天下而废其君之子邪抑将奉其君之子而违天下之心邪是皆事之至逆而由避有以致之也至益不度天命而受位矣避之而天下不从然后不敢为匹夫犹且耻之而谓益为之乎是其説也奈何朱子曰愚尝闻之师曰圣人未尝有取天下之心也舜也禹也益也于其君之老也奉命以行其事而已未尝摄其位也于其君之终也位冢宰总百官以行方防之礼而已未尝继其统也及夫三年之丧毕则当还政嗣君而告归之时也于是去而避之亦礼之常而事之宜耳然其避去也其心固惟恐天下之不吾释也舜禹盖迫于天命人心而不获已者若益则求仁而得仁又何耻之有哉论者之学不足以及此而狃于利害权谋之习妄意以为圣贤之心亦若己之心而已矣盖以曹操不肯释兵归国之心而为舜禹益谋则宜其以为不当去位而避朱均以曹丕累表陈逊之心而为舜禹益谋则宜其幸舜禹之得之而以益之不得为可耻也呜呼学者能反是心以求之则圣人之心庶乎其可见矣问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曰命有两様得之不得曰有命自是一様天命之谓性又自是一様虽是两様却只是一个命天之命人有命之以厚薄脩短有命之以清浊偏正无非是命且如舜禹益相去久逺是命之在外者其子之贤不肖是命之在内者圣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便能赞化育尧之子不肖他便不传与子而与舜本是个不好底意思却被他一转转得好问孟子外丙二年仲壬四年集注两存赵氏程氏之説则康节之説亦未可据邪曰如何便信得又问如此则尧即位于甲辰年亦未可据也曰此却据诸厯书如此説恐或有之然亦未可必曰若如此则二年四年亦可推矣曰却为中间年代不可纪自共和以后方可纪则汤时自无由可推此类且当阙之不必深考】○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要平声下同○要求也按史记伊尹欲行道以致君而无由乃为有莘氏之媵臣负鼎爼以滋味説汤致于王道盖战国时有为此説者】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乐音洛○莘国名乐尧舜之道者诵其诗读其书而欣慕爱乐之也驷四匹也介与草芥之芥同言其辞受取与无大无细一以道义而不苟也○集疏曰杨氏曰一介之与万钟若论利则有多寡若论义其理一也伊尹惟能一介知所取予故能禄之以天下弗顾系马千驷弗视自后世观之则一介不以与人为太吝一介不以取诸人为太洁然君子之取予适于义而已孔子于公西赤之富不恤其请于原宪之贫不许其辞此知所予者也孟子言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防此知所取者也】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嚣五髙反又户骄反○嚣嚣无欲自得之貌】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幡然变动之貌于吾身亲见之言于我之身亲见其道之行不徒诵説向慕之而已也○集疏曰朱子曰伊尹是两截人方其耕于莘野若将终身是一截人及汤三聘幡然而徃便以天下之重为己任是一截人】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此亦伊尹之言也知谓识其事之所当然觉谓悟其理之所以然觉后知后觉如呼寐者而使之寤也言天使者天理当然若使之也程子曰予天民之先觉谓我乃天生此民中尽得民道而先觉者也既为先觉之民岂可不觉其未觉者及彼之觉亦非分我所有以予之也皆彼自有此理我但能觉之而已○集疏曰程子曰天民之先觉譬之皆睡他人未觉来以我先觉故摇摆其未觉者亦使之觉及其觉也元无少欠盖亦未尝有所増加也朱子曰此所谓天民但言天所生之民耳其曰天民之先觉盖曰天生此民之中特为先觉者而已】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推吐回反内音纳説音税○书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曰子弗克俾厥后为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一夫不获则曰时子之辜孟子之言盖取诸此是时夏桀无道虐其民故欲使汤伐夏以救之徐氏曰伊尹乐尧舜之道尧舜揖逊而伊尹説汤以伐夏者时之不同义则一也】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逺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行去声○辱己甚于枉己正天下难于正人若伊尹以割烹要汤辱己甚矣何以正天下乎远谓隠遁也近谓仕近君也言圣人之行虽不必同然其要归在洁其身而已伊尹岂肯以割烹要汤哉】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林氏曰以尧舜之道要汤者非实以是要之也道在此而汤之聘自来耳犹子贡言夫子之求之异乎人之求之也愚谓此语亦犹前章所论父不得而子之意】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伊训商书篇名孟子引以证伐夏救民之事也今书牧宫作鸣条造载皆始也伊尹言始攻桀无道由我始其事于亳也○集疏曰朱子尝问学者曰如何是伊尹乐尧舜之道对以饥食渇饮凿井耕田自有可乐曰山答胡文定书是如此説要之不然须是有所谓尧舜之道如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防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便是尧舜相传之道如克明俊徳以亲九族至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如钦明文思温恭允塞厯象日月星辰敷五典齐七政同律度量衡之类伊尹在莘野时须曽一一学来不是毎日只耕凿食饮过了或谓耕田凿井便是尧舜之道此皆不实不然何以有岂若吾身亲见之哉一句若是不着实只是脱空或问乐尧舜之道之説曰杨氏亦过之夫田夫野老之所日用固莫非尧舜之道然尧舜之所以为尧舜者其盛徳大业之全体但非一端所能尽而伊尹之所乐亦岂専在于此而已哉此盖生于禅者之説昔有以此问某人如何是尧舜之道者某人答云江上一犁春雨传者恱其新竒髙妙而不深考于其实遂取以为説而张大之其亦误矣且如其言则伊尹之耕于野其于尧舜之道固已亲见之久矣又何必尧舜其君尧舜其民而后为亲见之邪问道义一物非其义则非其道矣一介不妄取予则其大者亦可知矣既曰非义又曰非道既曰一介又曰天下千驷何也曰道义云者兼举体用而言也一介千驷极其多少而言也盖人之气质不同器识有异或务大而忽小或拘小而遗大故必兼举而极言之然后足以见其徳之全耳夫岂赘于言哉又曰知是知此事觉是觉此理程子此言尽之且如知得君之仁臣之敬子之孝父之慈是知此事又知得君之所以仁臣之所以敬父之所以慈子之所以孝是觉此理中央两个觉字皆训唤醒是我唤醒也】○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衞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痈于容反疽七余反好去声○主谓舍于其家以之为主人也痈疽疡医也侍人奄人也瘠姓环名皆时君所近狎之人也好事谓喜造言生事之人也】于衞主顔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衞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雠如字又音犨○顔雠由衞之贤大夫也史记作顔浊邹弥子衞灵公幸臣弥子瑕也徐氏曰礼主于辞逊故进以礼义主于断制故退以义难进而易退者也在我者有礼义而已得之不得则有命存焉】孔子不恱于鲁衞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要平声○不恱不乐居其国也桓司马宋大夫向魋也司城贞子亦宋大夫之贤者也陈侯名周按史记孔子为鲁司冦齐人馈女乐以间之孔子遂行适衞月余去衞适宋司马魋欲杀孔子孔子去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孟子言孔子虽当阨难然犹择所主况在齐卫无事之时岂有主痈疽侍人之事乎】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逺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近臣在朝之臣远臣远方来仕者君子小人各从其类故观其所为主与其所主者而其人可知○集疏曰吕氏曰辞受有义得不得有命皆理之所必然有命有义是有可得可受之理故舜可以受尧之天下无命无义是无可得可受之理故孔子不主弥子以受卫卿或问此章之説程子所谓圣人非不知命然于人事不得不尽此説非是者奈何朱子曰人事即天命也人事不尽则祸患乃其自取而天命不立矣故尽人事者是乃所以顺天命而谨守之此知命所以不立乎岩墙之下也若曰己知命之若彼而姑尽其事之如此则是乃天人义命判然二物又曰处置者求合乎义也放下者顺受乎命也】○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食音嗣好去声下同○百里奚虞之贤臣人言其自卖于秦养牲者之家得五羊之皮而为之食牛因以干秦穆公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竒諌百里奚不谏【屈求勿反乘去声○虞虢皆国名垂棘之璧埀棘之地所出之璧也屈产之乘屈地所生之良马也乘四匹也晋欲伐虢道经于虞故以此物借道其实欲并取虞宫之竒亦虞之贤臣谏虞公令勿许虞公不用遂为晋所灭百里奚知其不可谏故不谏而去之秦】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曽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相去声○自好自爱其身之人也孟子言百里奚之智如此必知食牛以干主之为污其贤又如此必不肯自鬻以成其君也然此事当孟子时已无所据孟子直以事理反覆推之而知其必不然耳○范氏曰古之圣贤未遇之时鄙贱之事不耻为之如百里奚为人养牛无足怪也惟是人君不致敬尽礼则不可得而见岂有先自污辱以要其君哉庄周曰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贩牛而牛肥使穆公忘其贱而与之政亦可谓知百里奚矣伊尹百里奚之事皆圣贤出处之大节故孟子不得不辩尹氏曰当时好事者之论大率类此盖以其不正之心度圣贤也○集疏曰范氏曰虞之将亡宫之竒谏百里奚不谏若谏者是则不谏者非不谏者是则諌者非窃谓二人者皆是也宫之竒不忍虞公之亡谏而不听然后以其族行君臣之义尽百里奚事虞公年七十而无所遇知其君不可谏不谏而先去之去就之理明宫之竒为忠臣百里奚为智士又按秦本纪晋献公灭虞虏虞君与其大夫百里奚百里奚亡秦走宛楚鄙人执之穆公闻百里奚贤乃以五羖羊皮赎之穆公释其囚与论国事授之国政号曰五羖大夫商鞅传又载赵良之言曰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穆公之贤而愿见行而无资自鬻于秦被褐食牛期年穆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史记所传自相矛盾如此盖得之于好事者此正万章之所疑也伊尹以割烹要汤百里奚以食牛要穆公皆圣贤出处之大节故孟子不得不辩或问此章之説朱子曰范氏详且明矣其论百里奚隐于市井本无干穆公之意又言圣贤未遇不耻鄙贱之事而恶不由其道以得富贵此意甚正宜深味之所引庄子之言亦甚善其辨史记之失尤佳模谓战国之时人不知道惟知以功利为急以枉尺直寻诡遇获禽为能甚者敢自诬于圣贤欲借以行其私如伊尹割烹要汤孔子主痈疽瘠环百里奚自鬻于秦其见愈卑其论愈下虽万章之徒亦不知其为非而犹不免于疑问习俗移人之深如此孟子安得不歴数而明辨之哉】
孟子集疏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