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長篇第五


  (一)
  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公冶長:孔子弟子。公冶氏,長名。其人在《論語》惟此一見。
  縲絏:縲,黑色大索。絏,牽繫義。古獄中用黑索繫罪人。公冶長曾因事入獄,實非其罪。
  以其子妻之:古男女皆稱子。孔子以己之女嫁公冶長。
  南容:亦孔子弟子,名縚。
  不廢:廢,棄義。國家有道,必見用,不廢棄。
  免於刑戮:刑,刑罰。戮,誅戮。國家無道,南容謹於言行,亦可免於刑戮。
  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有兄孟皮,早卒。[光案:“早足。”之句號,東大版原作“早卒,”之逗號。改為句號]孔子以孟皮之女嫁南容。
  本篇皆論古今人物賢否得失,《論語》編者以繼前四章之後。[光案:疑“前四章之後”之“章”字乃“篇”字之誤植。蓋,此章是〈公冶長篇〉第一章,其前無章。而〈公冶長篇〉為第五篇,其前已有四篇,故宜曰“前四篇之後”。若然,則三民版、東大版、聯經版俱誤。]孔門之教,重於所以為人,知人物之賢否,行事之得失,即所學之實證。孔子千古大聖,而其擇婿條件,極為平易。學聖人亦當在平易近人處。編者以本章為本篇之首,亦有深義,學者其細闡之。
  【白話試譯】
  先生說公冶長,“可嫁他一女兒吧。他雖曾下過牢獄,但不是他的罪過呀。”
  遂把自己女兒嫁了他。又說南容,“國家有道,他是不會廢棄的。國家無道,他也可免於刑戮。”把自己的姪女嫁了他。
  (二)
  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賤:孔子弟子,即宓不齊。宓又作虙,讀如伏。
  若人:猶云此人,指子賤。
  斯焉取斯:斯,此也。上斯字指子賤。下斯字指其品德。取,取法義,亦獲取義。言魯若無君子,斯人何所取以成斯德。
  孔子之於人,每不稱其質美,而深稱其好學,如顏淵。此章言君子成德,有賴於尊賢取友之益,亦稱子賤之善學。
  【白話試譯】
  先生說:“子賤這人呀,真是個君子人了!但若魯國沒有許多的君子,他從那裏取得這樣的品德呢?”
  (三)
  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賜也何如:賜,子貢名。與師言,自稱名,敬也。子貢聞孔子歷評諸弟子,問己如何。
  女器也:女即汝,指子貢。言汝乃有用之成材。
  何器也:也,通作邪,疑問辭。子貢又問,是何等器?
  瑚璉:瑚璉乃宗廟中盛黍稷之器,竹製,以玉飾之。言其既貴重,又華美,如後世言廊廟之材。
  讀書有當會通說之者,有當僅就本文,不必牽引他說者。如此章,孔子告子貢“汝器也”,便不當牽引“君子不器”章為說[光案:參見本書,為政篇第一二章。]。[光案:“牽引‘君子不器’章為說”,東大版原作“牽引君子不器章為說”,“君子不器”四字無引號。]
  【白話試譯】
  子貢問道:“賜怎樣呀?”先生說:“你是一件有用之器。”子貢說:“何種器呀?”先生說:“你像是放在宗廟中盛黍稷的瑚璉。”
  (四)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禦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雍:孔子弟子,冉氏,字仲弓。
  佞:古佞字有多才義,又巧義。此處以口才之美為佞。孔子稱“雍也簡”,殆是其人簡默,不擅口談,故或人謂其不佞。
  禦人以口給:給,供給義。口給者,應對敏捷,口中隨時有供給。禦,如今云對付。
  屢憎於人:屢,數也。憎,厭惡義。口給易起人厭。
  不知其仁,焉用佞:仁德不易企,故孔子謂雖不知仲弓之果仁否,然亦無所用於佞。
  此章或人之問,可見時風之尚佞。而孔子稱“雍也簡”,又稱“回也如愚”,“參也魯”,此三人皆孔門高第弟子,皆不佞。知孔門所重,在德不在佞。
  【白話試譯】
  有人說:“雍呀!他是一仁人,可惜短於口才。”先生說:“那裏定要口才呀!專用口快來對付人,只易討人厭。我不知雍是否得稱為仁,但那裏定要口才呀!”
  (五)
  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
  漆雕開:孔子弟子,漆雕,氏。
  吾斯之未能信:吾,漆雕開自稱。或說:弟子在師前自稱名,漆雕開名啟,古寫作启,後人誤書為吾。斯,此也,緊承上仕字來。出仕將以行道,漆雕開不願遽出仕,言對此事未能自信,願學問修養益求自進,不欲遽從政。是其志大不欲小試。
  子說:說字借作悅。孔子並不以不仕為高,然亦不願其弟子熱中利祿,汲汲求仕進,故聞漆雕開之謙退而喜悅。
  【白話試譯】
  先生欲使漆雕開出仕,漆雕開說:“我對此事還不能有自信呀。”先生聽了很喜悅。
  (六)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乘桴浮於海:編竹木,浮行於水面,大者曰筏,小者曰桴。今俗稱排。孔子傷道不行,言欲乘桴浮海。
  從我者其由與:海上風波險惡,豈可乘桴長遊?[光案:“乘桴長遊?”之問號,東大版原作“乘桴長遊,”之逗號。改為問號]孔子之言,蓋深歎吾道之不行,即所謂“欲濟無舟楫”也。[光案:“所謂‘欲濟無舟楫’也”,東大版原作“所謂欲濟無舟楫也”,“欲濟無舟楫”五字無引號。]子路勇決,故謂其能從己,此亦假託之微辭耳。
  子路聞之喜:子路聞孔子稱賞及己而喜。
  由,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光案:“由,好勇過我”之“由”字之後,疑漏印一“也”字,宜作“由也,好勇過我”。若然,三民版、東大版、聯經版俱誤。]孔子轉其辭鋒,謂由之好勇,過於我矣,其奈無所取材以為桴何?材,謂為桴之竹木。此乃孔子更深一層之慨歎。既無心於逃世,而其無所憑藉以行道之感,則曲折而更顯矣。或曰:材與裁同。子路以孔子之言為實然,孔子美其勇於義,而譏其不能裁度於事理。惟乘桴浮海,本為託辭,何忽正言以譏子路?就本文理趣言,當從前解為勝。
  此章辭旨深隱,寄慨甚遙。戲笑婉轉,極文章之妙趣。兩千五百年前聖門師弟子之心胸音貌,如在人耳目前。至情至文,在《論語》中別成一格調,讀者當視作一首散文詩玩味之。
  或說:〈子罕篇〉有“子欲居九夷”章,[光案:“有‘子欲居九夷’章”,東大版原作“有子欲居九夷章”,“子欲居九夷”五字無引號。]此章浮海,亦指渡海去九夷。孔子自歎不能行道於中國,猶當行之於蠻夷,故此章之浮海,決非高蹈出塵,絕俗辭世之意。然此章記者則僅言浮海,不言居夷,亦見其修辭之精妙。讀者當取此章與“居夷”章參讀,[光案:“與‘居夷’章參讀”,東大版原作“與居夷章參讀”,“居夷”二字無引號。]既知因文考事,明其實際,亦當就文論文,玩其神旨。如此讀書,乃有深悟。若專以居夷釋此章之浮海,轉成呆板。義理、考據、辭章,得其一,喪其二,不得謂能讀書。
  【白話試譯】
  先生說:“在這世間,吾道是不能行的了。我想乘木筏,飄浮到海外去,算只子路一人會和我同行吧!”子路聽了大喜。先生說:“由呀!你真好勇過我,可惜我們沒處去弄到這些木材啊!”
  (七)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不知也:仁道至大,仁德至高,孔子不以輕許人,故說不知。猶上章“雍也不知其仁”之義。[光案:“猶上章‘雍也不知其仁’之義”,東大版原作“猶上章雍也不知其仁之義”,“雍也不知其仁”六字無引號。]
  又問:孟武伯又問,然則子路為何等人?[光案:“然則子路為何等人?”之問號,東大版原作“然則子路為何等人。”之句號。改為問號]
  治其賦:古者徵兵員及修武備皆稱賦。治賦,即治軍也。
  千室之邑:千室之邑,於時為大邑,惟卿大夫家始有之。
  百乘之家:其時諸侯有車千乘,卿大夫家則百乘。
  為之宰:宰,指家宰、邑宰言。[光案:“宰,指家宰、邑宰言”,東大版原作“宰指家宰邑宰言”,無逗號及頓號。改加逗號及頓號]
  赤也何如:公西華名赤,亦孔子早年弟子。
  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古人平居則緩帶,低在腰,遇有禮事,則束帶在胸口,高而緊。賓者大客,如國君上卿。客者小賓,國君上卿以下。兩字分用有別,合用則通。公西華有外交才,可使束帶在朝,與賓客相應對。
  孔子平日講學極重仁,仁乃人生之全德,孔子特舉以為學問修養之最高標準,而又使學者各就才性所近,各務專長,惟同向此全德為歸趨。人求全德,亦不可無專長。子路、冉有、公西華,雖未具此全德,然已各有專長。此章不僅見孔門之多賢,亦見孔子教育精神之偉大。
  【白話試譯】
  孟武伯問:“子路可說是一個仁人嗎?”先生說:“我不知。”孟武伯再問,那麼他究竟是一怎樣的人呀?[光案:“孟武伯再問,那麼他究竟是一怎樣的人呀?”,東大版原作“孟武伯再問。(那麼他究竟是一怎樣的人呀?)”,原為句號,並加小括號。內乃錢子所添,以助語意之豁然。當從東大版為宜。]先生說:“由呀!一個具備千乘兵車的大國,可使他去治其軍事,若問他的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問:[光案:“孟武伯又問:”,東大版原作“(孟武伯又問)”,有小括號,無冒號。小括號內乃錢子所添,以助語意之豁然,不宜刪動,當遵東大版。]“冉有怎樣呢?”先生說:“求呀!一個千戶的大邑,具備兵車百乘的大家,可使他去作一總管。若問他仁德,我就不知了。”孟武伯又問:[光案:“孟武伯又問:”,東大版原作“(孟武伯又問)”,有小括號,無冒號。小括號內乃錢子所添,以助語意之豁然,不宜刪動,當遵東大版。]“公西華怎樣呢?”先生說:“赤呀!國有賓客,可使他束起帶,立在朝上應對一切,若問他仁德,我就不知了。”
  (八)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光案:“弗如也,”之逗號,東大版原作“弗如也。”之句號。改為逗號]吾與女弗如也。”
  女與回也孰愈:女即汝。愈,勝義。謂女與回孰勝。
  聞一以知十:十者數之全。顏淵聞其一節,能推其全體。
  聞一以知二:二者一之對。子貢聞此,能推以至彼。
  弗如也:顏淵由一得全,子貢由此及彼,顏淵蓋能直入事理之內,渾然見其大通。子貢則從事理之對立上比較,所知仍在外,故孔子亦謂其弗如也。
  吾與女弗如也:此與字有兩解。一謂我與汝均不如。一謂我贊許汝能自謂弗如。此當從前解。孔子既深喜顏淵之賢,又喜子貢能自知弗如,故曰:“我與汝俱不如”,蓋亦以慰子貢。或曰:孔子無常師,好古敏求,集其大成,可謂艱矣。顏淵得之於孔子,不俟旁求。又其天姿高,過此以往,殆不可測。孔子自言不如,乃要其將來。此彌見聖人之謙意。
  此章不僅見孔門之多賢,亦見孔子之胸襟,與其當時心情之歡悅。兩千五百年前一大教育家之氣象,與夫其師弟子間一片融和快樂之精神,盡在目前矣。
  又按:世視子貢賢於仲尼,而子貢自謂不如顏淵。孔子亦自謂不如顏淵。然在顏子自視,或將謂不如子貢。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此聖賢之德,所以日進而不已。學者其深體之。
  【白話試譯】
  先生對子貢說:“你和顏回那一個強些?”子貢對道:“賜呀!那敢望回呢?回呀!聽得一件,知道十件。賜呀!聽了一件,只知兩件。”先生說:“你誠然不如他,連我也一樣不如他。”
  (九)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宰予:宰我名。《論語》記諸弟子,例不直書名,此處當作宰我始合。或曰:宰我得罪於孔子,故書名以貶之。[光案:“書名以貶之。”之句號,東大版原作“書名以貶之,”之逗號。改為句號]然如此則是記者之辭,未必孔子當時有此意。按:本章似尚有可疑,說在下。
  晝寢:此二字有數說。一謂當晝而眠,孔子責其志氣昏惰。一謂寢者寢室,入夜始居,宰我晝居寢,故責之。一謂晝當作畫,宰我畫其寢室,加以藻繪。一謂畫是劃義,寢是息義。宰我自劃時間精力,貪圖休息。今按:依第二解,當作晝居寢,不得云晝寢。依第四解,增字太多。第三解只責其不畫便是,何來有“於予與何誅”之語。仍當從第一解。曰晝,非晏起。曰寢,亦非假寐。《韓詩外傳》:衞靈公晝寢而起,[光案:“韓詩外傳:衞靈公晝寢而起”,東大版原作“韓詩外傳衞靈公晝寢而起”無冒號。改添冒號]志氣益衰。宋玉〈高唐賦〉:楚王晝寢於高唐之臺。[光案:“宋玉高唐賦:楚王晝寢於高唐之臺”,東大版原作“宋玉高唐賦楚王晝寢於高唐之臺”無冒號。改添冒號]知晝寢在古人不作佳事看。
  朽木不可雕:朽木,腐爛之木,不能再加以雕刻。
  糞土之牆不可杇:糞土,猶穢土也。杇,飾牆之泥刀。穢土之牆不可復飾。
  於予與何誅:誅,責也。謂對宰我不必再責,猶言宰我不可再教誨。
  子曰:或說此“子曰”二字當誤複。[光案:“或說此‘子曰’二字當誤複”,東大版原作“或說此子曰二字當誤複”,“子曰”二字無引號。]或說此下語更端,故又以子曰起之。
  於予與改是:是字,指上文聽其言而信其行,孔子謂因於宰我而改變此態度。
  按:宰我預於孔門之四科,與子貢齊稱,亦孔門高第弟子。此章孔子責之已甚,甚為可疑。或因宰我負大志,居常好大言,而志大行疏,孔子故作嚴辭以戒。他日,宰我仕於齊,助齊君,排田氏,終為田氏所殺。然此非宰我之過。竊疑《齊論》除多〈問王〉、〈知道〉兩篇外,[光案:“除多問王、知道兩篇外”,東大版原作“除多問王知道兩篇外”之無頓號。]其二十篇中章句,亦頗多於《魯論》,自張禹始合而一之。或此章僅見於《齊論》,或《齊論》此章語句不同於《魯論》,而張禹依而采之;[光案:“采之;”之分號,東大版原作“采之,”之逗號。]而宰我在田齊諸儒口碑中,則正如魏之何晏,唐之王叔文;[光案:“王叔文;”之分號,東大版原作“王叔文,”之逗號。]則此章云云,或非當時實錄。姑識所疑,然亦無可參定矣。
  【白話試譯】
  宰我白日睡眠,先生說:“爛木不能再雕刻,骯髒的土牆不能再粉飾,我對宰予,還能有何責備呀!”先生又說:“以前我對人,聽了他說話,便信他的行為了。現在我對人,聽了他說話,再得看他的行為。這一態度,我是因對宰予而改變的。”
  (一0)
  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慾,焉得剛?”
  剛者:剛,剛斷、剛烈義。[光案:“剛斷、剛烈義”,東大版原作“剛斷剛烈義”之無頓號。]人之德性,以剛為難能而可貴,故孔子嘆其未見。
  申棖:亦孔子弟子。
  棖也慾,焉得剛:人多嗜慾,則屈意徇物,不得果烈。
  此章見孔子極重剛德。剛德之人,能伸乎事物之上,而無所屈撓。富貴貧賤,威武患難,乃及利害毀譽之變,皆不足以攝其氣,動其心。凡儒家所重之道義,皆賴有剛德以達成之。若其人而多慾,則世情繫戀,心存求乞,剛大之氣餒矣。但此章僅言多慾不得為剛,非謂無慾即是剛。如道家莊老皆主無慾而尚柔道,亦非剛德。
  【白話試譯】
  先生說:“我沒見過剛的人。”有人說:“申棖不是嗎?”先生說:“棖呀!他多慾,那得剛?”
  (一一)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
  加諸我:加,陵義。謂以非義加人。
  非爾所及:及,猶能義。此句有兩解:一謂不加非義於人,此固能及,[光案:“此固能及,”之逗號,東大版原作“此固能及。”之句號。改為逗號]不欲人加非義於我,則不能及。重在承上一句。一謂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此恕之事,子貢當能之。[光案:參見本書,衞靈公篇,第二二章,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此仁之事,孔子謂非子貢所及。所以辨於仁恕者,“勿”是禁止之辭,“無”則自然不待用力。[光案:“‘勿’是禁止之辭,‘無’則自然不待用力”,東大版原作“勿是禁止之辭,無則自然不待用力”,“勿”、“無”二處未加引號。]重在承下一句。然孔子又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光案:參見本書,述而篇,第二九章。]子貢欲無以非禮不義加人,即此一念亦是仁,所謂其心“日月至焉”,豈可謂“非爾所及”乎?[光案:“所謂其心‘日月至焉’,豈可謂‘非爾所及’乎”,東大版原作“所謂其心日月至焉,豈可謂非爾所及乎”,“日月至焉”、“非爾所及”二處無引號。]今從第一解。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語氣偏重在下一句。今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語氣上下平等,劃為兩事。孔門之教,重在盡其在我,故曰“此非爾所及”。[光案:“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語氣偏重在下一句。今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語氣上下平等,劃為兩事。孔門之教,重在盡其在我,故曰此‘非爾所及’”,東大版原作“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語氣偏重在下一句。今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語氣上下平等,劃為兩事。孔門之教,重在盡其在我,故曰此非爾所及”,“我不欲人之加諸我,吾亦欲無加諸人”、“非爾所及”二處無引號。]
  今按:孔子教人,主反求諸己,主盡其在我,本章所以教子貢者,學者能細闡之,則心日廣,德日進矣。
  【白話試譯】
  子貢說:“我不要別人把這些加在我身上,吾亦不要把這些來加在別人身上。”先生說:“賜呀!這非你能力所及呀!”[光案:“這非你能力所及呀”之無小括號,東大版原作“這非你(能力)所及呀”之有小括號。小括號內乃錢子所添,以助語意之豁然,不宜刪動,當遵東大版。]
  (一二)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文章:指《詩》、《書》、禮、樂,[光案:“指詩、書、禮、樂”,東大版原作“指詩書禮樂”之無頓號者。改加三頓號]孔子常舉以教人。
  性與天道:孔子言性,《論語》惟一見。天道猶云天行,孔子有時稱之曰命。[光案:“孔子有時稱之曰命。”之句號,東大版原作“孔子有時稱之曰命,”之逗號。改為句號]孔子屢言知天知命,然不深言天與命之相繫相合。子貢之歎,乃歎其精義之不可得聞。
  本章“不可得而聞也”下,或本有“已矣”兩字,[光案:“或本有‘已矣’兩字”,東大版原作“或本有已矣兩字”,“已矣”二字無引號。]是子貢之深歎其不可聞。孔子之教,本於人心以達人道,然學者常欲由心以及性,由人以及天,而孔子終不深言及此。故其門人懷“有隱”之疑,子貢發“不可得聞”之歎。[光案:“門人懷‘有隱’之疑,子貢發‘不可得聞’之歎”,東大版原作“門人懷有隱之疑,子貢發不可得聞之歎”,“有隱”、“不可得聞”二處無引號。]及孔子歿,墨翟、莊周昌言天,孟軻、荀卿昌言性,乃開此下思想界之爭辯,歷百世而終不可合。可知聖人之深遠。後之儒者,又每好以《孟子》說《論語》。《孟子》之書,誠為有功聖學,然學者仍當潛心《論語》,確乎有得,然後治《孟子》之書,乃可以無病。此義亦不可不知。
  【白話試譯】
  子貢說:“先生講《詩》、《書》、禮、樂,[光案:“詩、書、禮、樂”,東大版原作“詩書禮樂”之無頓號者。改加三頓號]是可以聽到的。先生講性與天道,是難得聽到的了。”
  (一三)
  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
  子路曾問:“聞斯行諸?”蓋子路乃能尊所聞而勇於行。前有所聞,未及行,恐復有聞,行之不給。此見子路之有聞而必行,非真恐復有聞。
  《論語》記孔子弟子行事,惟此一章。蓋子路之勇於行,門人相推莫及,故特記之。曰“惟恐”者,[光案:“曰‘惟恐’者”,東大版原作“曰惟恐者”,“惟恐”二字無引號。]乃代述子路之用心,亦見孔門之善於形容人之賢德矣。
  【白話試譯】
  子路聽到一項道理,若未能即行,便像怕再聽到別一項。
  (一四)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孔文子:衞大夫,名圉。文,其謚。《左傳》載其人私德有穢,子貢疑其何以得謚為文,故問。
  敏而好學:敏,疾速義。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光案:參見,述而篇第一九章,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光案:“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東大版原作“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好古敏以求之”六字無引號。]
  不恥下問: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皆稱下問,不專指位與年之高下。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則其進於善也不難矣。
  是以謂之文:孔子謂如此便可謚為文,見孔子不沒人善,與人為善,而略所不逮。[光案:“略所不逮。”之句號,東大版原作“略所不逮,”之逗號。改為句號]此亦道大德宏之一端。
  【白話試譯】
  子貢問道:“孔文子何以得謚為文呀!”先生說:“他做事勤敏,又好學,不以問及下於他的人為恥,這就得謚為文了。”
  (一五)
  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
  子產:春秋時鄭大夫公孫僑。
  恭、敬、惠、義:恭,謙遜義。敬,謹恪義。惠,愛利人。義,使民以法度。
  子產在春秋時,事功著見,人盡知之。而孔子特表出其有君子之道四,所舉已盡修己治人敦倫篤行之大節,[光案:“所舉已盡”之“已”,東大版誤植作“所舉己盡”之“己”。“己”乃“已”之誤植,當遵聯經版。]則孔子所稱美於子產者至矣。或謂列舉其美,見其猶有所未至。人非聖人,則孰能盡美而盡善。
  【白話試譯】
  先生說:“子產有君子之道四項,[光案:“有君子之道四項,”之逗號,似宜改作“有君子之道四項:”之冒號。]他操行極謙恭,對上位的人有敬禮,養護民眾有恩惠,使喚民眾有法度。”[光案:“他操行極謙恭,對上位的人有敬禮,養護民眾有恩惠,使喚民眾有法度”之三逗號,東大版原作“他操行極謙恭。對上位的人有敬禮。養護民眾有恩惠。使喚民眾有法度”之三句號。改為逗號]
  (一六)
  子曰:“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晏平仲:春秋齊大夫,名嬰。
  交:交友。
  敬之:此之字有兩解:一,人敬晏子。故一本作“久而人敬之”,[光案:“故一本作‘久而人敬之’”,東大版原作“故一本作久而人敬之”,“久而人敬之”五字無引號。]謂是善交之驗。然人敬晏子,當因晏子之賢,不當謂因晏子之善交。一,指晏子敬人。[光案:“一,指晏子敬人”之逗號,東大版原作“一、指晏子敬人”之頓號。改為逗號,與前“一,人敬晏子”之逗號相一致,當遵聯經版。]交友久則敬意衰,晏子於人,雖久而敬愛如新。此孔子稱道晏子之德。孔門論人,常重其德之內蘊,尤過於其功效之外見。如前子產章[光案:指第一五章: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可見。今從第二解。
  【白話試譯】
  先生說:“晏平仲善於與人相交,他和人處久了,仍能對那人敬意不衰。”
  (一七)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節藻梲,何如其知也?”
  臧文仲:春秋魯大夫臧孫辰。文,其謚。
  居蔡:蔡,大龜名。古人以龜卜問吉凶。相傳南方蔡地出善龜,因名龜為蔡。居,藏義。文仲寶藏一大龜。
  山節藻梲:節,屋中柱頭之斗拱。刻山於節,故曰山節。梲,梁上短柱。藻,水草名。畫藻於梲,故曰藻梲。山節藻梲,古者天子以飾廟。
  何如其知也:時人皆稱臧文仲為知,孔子因其諂龜邀福,故曰文仲之知究何如。
  【白話試譯】
  先生說:“臧文仲藏一大龜,在那龜室中柱頭斗拱上刻有山水,[光案:“在那龜室中柱頭斗拱上刻有山水”,三民版原作“(在那龜室中)柱頭斗拱上刻有山水”,“在那龜室中”五字加小括號。]梁的短柱上畫了藻草,裝飾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廟一般,他的智慧究怎樣呀?”[光案:“裝飾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廟一般,他的智慧究怎樣呀”,三民版原作“(裝飾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廟一般),他的智慧究怎樣呀”,“裝飾得像天子奉祖宗的廟一般”十三字加小括號。]
  (一八)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於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光案:“未知。”之句號,據前段之“未知,焉得仁”,及後面註解此處“未知,焉得仁:此處未知,仍如上有二解”,俱作“未知,”之逗號。故宜改為“未知,”之逗號。若然,東大版、聯經版俱誤。]焉得仁?”
  令尹子文:令尹,楚官名,乃上卿執政者。子文,鬬氏,[光案:“鬬氏”,“氏”字亦加私名號,誤。此處蓋指以鬬為氏之意,當改作“鬬氏”,只有鬬字加私名號。]名穀於菟。[光案:“子文,鬬氏,名穀於菟”之兩逗號,東大版原作“子文、鬬氏、穀於菟”之兩頓號。改為逗號]
  三仕為令尹:三當令尹之官。《莊子》、《荀子》、《呂氏春秋》諸書,皆以其人為孫叔敖,恐是傳聞之譌。
  忠矣:子文三為令尹,三去職,人不見其喜、慍,是其不以私人得失縈心。並以舊政告新尹,宜可謂之忠。
  未知,焉得仁:此未知有兩解。一說,[光案:“一說,”之逗號,東大版原作“一說、”之頓號。改為逗號]知讀為智。子文舉子玉為令尹,使楚敗於晉,未得為智。然未得為智,不當曰未智。且《論語》未言子文舉子玉事,不當逆揣為說。一說,[光案:“一說,”之逗號,東大版原作“一說、”之頓號。改為逗號]子文之可知者僅其忠,其他未能詳知,不得遽許以仁。然下文焉得仁,猶如云焉得儉,焉得剛,乃決絕辭。既曰未知,不當決然又斷其為不仁。蓋孔子即就子張之所問,論其事,則若可謂之忠矣。仁為全德,亦即完人之稱,而子文之不得為全德完人,則斷然也。然則孔子之所謂未知,亦婉辭。
  崔子弒齊君:齊大夫崔杼弒其君莊公。
  陳文子:齊大夫,名須無。
  有馬十乘:當時貴族以四馬駕一車。十乘,有馬四十匹,蓋下大夫之祿,故無力討賊也。
  棄而違之:違,離去義。棄其祿位而去。
  猶吾大夫崔子:此處崔子,《魯論》作高子。或說:齊大夫高厚,乃有力討賊者,其人昏暗無識,崔杼先殺之,乃弒齊君。陳文子欲他國執政大臣為齊討賊而失望,乃謂他國執政大臣亦一如高厚。若謂盡如崔子,乃謂其雖未弒君作亂,但亦如崔子之不遜。本章上文未提及高子,突於陳文子口中說出,殊欠交代,疑仍作崔子為是。
  清矣:陳文子棄其祿位如敝屣,灑然一身,三去亂邦,心無窒礙,宜若可稱為清。
  未知,焉得仁:此處未知,仍如上有二解:一說,文子所至言“猶吾大夫崔子”,[光案:“文子所至言‘猶吾大夫崔子’”,東大版原作“文子所至言猶吾大夫崔子”,“猶吾大夫崔子”六字無引號。]其人似少涵養,或可因言遭禍,故是不智。此說之不當,亦如前辨。另一說,僅知其清,未知其仁,辨亦如前。蓋就三去之事言,若可謂之清,而其人之為成德完人與否,則未知也。蓋忠之與清,有就一節論之者,有就成德言之者。細味本章辭氣,孔子僅以忠清之一節許此兩人。若果忠清成德如比干、伯夷,則孔子亦即許之為仁矣。蓋比干之為忠,伯夷之為清,此皆千迴百折,畢生以之,乃其人之成德,而豈一節之謂乎?
  【白話試譯】
  子張問道:“令尹子文三次當令尹,不見他有喜色。三次罷免,不見他有慍色。他自己當令尹時的舊政,必然告訴接替他的新人,如何呀?”先生說:“可算是忠了。”子張說:“好算仁人了吧!”先生說:“那只是這一事堪稱為忠而已,若問其人那我不知呀![光案:“那只是這一事堪稱為忠而已,若問其人那我不知呀”,三民版原作“(那只是這一事堪稱為忠而已,若問其人)那我不知呀”,“那只是這一事堪稱為忠而已,若問其人”十六字加小括號。]但那得為仁人呢?”子張又問道:[光案:“子張又問道:”,三民版原作“(子張又問道:)”,“子張又問道:”五字加小括號。]“崔杼弒齊君,陳文子當時有馬四十匹,都拋棄了,離開齊國,到別國去。他說:‘這裏的大臣,也像我們的大夫崔子般。’於是又離去,又到別一國。他又說:‘這裏的大臣,還是像我們的大夫崔子般。’於是又離去了。這如何呀!”先生說:“可算是清了。”子張說:“好算仁人吧?”先生說:“那只是這一事堪稱為清而已,若問其人,那我不知呀![光案:“那只是這一事堪稱為清而已,若問其人,那我不知呀”,三民版原作“(那只是這一事堪稱為清而已,若問其人,)那我不知呀”,“那只是這一事堪稱為清而已,若問其人,”十六字加小括號。]但那得為仁人呢?”
  (一九)
  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
  季文子:魯大夫季孫行父。文,其謚。
  三思而後行:此乃時人稱誦季文子之語。
  再斯可矣:此語有兩解。一說:言季文子惡能三思,茍能再思,斯可。一說:譏其每事不必三思,再思即已可,乃言季文子之多思為無足貴。今按:季文子之為人,於禍福利害,計較過細,故其生平行事,美惡不相掩。若如前解,孟子曰:“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乃指義理言。季文子之瞻顧周詳,並不得謂之思。[光案:“並不得謂之思”,東大版原作“幷不得謂之思”,“並”字原作“幷”字。聯經版所改]若如後解,孔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事有貴於剛決,多思轉多私,無足稱。今就《左傳》所載季文子行事與其為人,及以本章之文理辭氣參之,當從後解為是。
  【白話試譯】
  人家稱道季文子,說他臨事總要三次思考然後行。先生聽了說:“思考兩次也就夠了。”
  (二0)
  子曰:“甯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甯武子:衞大夫甯俞。武,其謚。
  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有道無道,指治亂安危言。或說:甯子仕於衞成公,成公在位三十餘年,其先國尚安定,甯武子輔政有建白,是其智。後衞受晉迫,甯武子不避艱險,立朝不去,人見為愚。然當危亂,能強立不回,是不可及。或說:此乃甯武子之忠。謂之愚者,乃其韜晦沈冥,不自曝其賢知,存身以求濟大事。此必別有事迹,惟《左傳》不多載。今按:以忠為愚,乃憤時之言。沈晦僅求免身,乃莊老之道。[光案:“乃莊老之道”,東大版原作“乃老莊之道”,“老”“莊”二字先後有異。蓋錢子雖素主“莊前老後”之說,然此處錢子謙從世俗慣用語而已,非刻意強調“莊前老後”也,當遵東大版。]孔子之稱甯武子,當以後說為是。
  今按:上章論季文子,時人皆稱其智。本章論甯武子,時人或謂之愚。而孔子對此兩人,特另加品騭,其意大可玩味。
  又按:本篇皆論古今人物賢否得失,此兩章及前論臧文仲、令尹子文、陳文子,後論伯夷、叔齊及微生高,時人謂其如此,孔子定其不然。微顯闡幽,是非分明。此乃大學問所在,學者當潛心玩索。
  【白話試譯】
  先生說:“甯武子在國家安定時,顯得是一智者。到國家危亂時,像是一愚人。其表現智慧時尚可及,其表現愚昧時,更不可及了。”
  (二一)
  子在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子在陳:《史記》:“魯使使召冉求,求將行,孔子曰:‘魯人召求,將大用之。’是日,孔子有歸與之歎。”
  吾黨之小子:黨,鄉黨。吾黨之小子,指門人在魯者。《孟子》:“萬章問曰:‘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是也。[光案:“孟子:“萬章問曰:‘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是也””,東大版原作“孟子萬章問曰:“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是也”,在“孟子”二字之後,無冒號無引號無問號,且逗號在引號外。聯經版諸變動]孔子周流在外,其志本欲行道,今見道終不行,故欲歸而一意於教育後進。魯之召冉求,將大用之,然冉求未足當大用,故孔子亟欲歸而與其門人弟子益加講明之功,庶他日終有能大用於世者;[光案:“大用於世者;”之分號,東大版原作“大用於世者,”之逗號。]否則亦以傳道於後。
  狂簡:或說:狂,志大。簡,疏略。有大志,而才學尚疏。一說:簡,大義。狂簡,謂進取有大志。《孟子》:“萬章問,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光案:“進取不忘其初。’””,東大版原作“進取不忘其初。’”,句末欠一引號。此引號乃東大版脫漏者,當遵聯經版。]是狂簡即謂有志進取。不忘其初者,孔子周遊在外,所如不合,而在魯之門人,初志不衰。時從孔子在外者,皆高第弟子,則孔子此語,亦不專指在魯之門人,特欲歸而益求教育講明之功耳。
  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斐,文貌。章,文章。如樂章,五聲變成文,亦稱章。此乃喻辭,謂如布帛,已織成章而未裁剪,則仍無確切之用。不知,或說門人不知自裁,或說孔子不知所以裁之。此語緊承上文,當從前解。或說:斐然成章,謂作篇籍。古無私家著述,孔子作《春秋》,定《詩》《書》,亦在歸魯以後。此說不可從。
  【白話試譯】
  先生在陳,歎道:“歸去吧!歸去吧!吾故鄉這一批青年人,抱着進取大志,像布匹般,已織得文采斐然,[光案:“像布匹般,已織得文采斐然”,三民版原作“(像布匹般,已織得)文采斐然”,“像布匹般,已織得”七字加小括號。]還不知怎樣裁剪呀!”
  (二二)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孤竹,國名。
  舊惡:一說:人惡能改,即不念其舊。一說:此惡字即怨字,舊惡即夙怨。
  怨是用希:希,少義。舊說怨,指別人怨二子,則舊惡應如第二解。惟《論語》又云伯夷叔齊:“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光案:“又何怨’,”之逗號位於引號外,東大版原作“又何怨,’”之逗號位於引號內。改移引號外,語意更顯豁而不傷語氣,當遵聯經版。]則此處亦當解作二子自不怨。希,如老子聽之不聞曰希,謂未見二子有怨之迹。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光案:“聖之清者。’”之句號在引號內,東大版原作“聖之清者’。”之句號在引號外。改移引號內,語意更顯豁而不傷語氣,當遵聯經版。]又稱其:“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光案:“又稱其:‘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東大版原作“又稱其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在“又稱其”三字之後無冒號及引號。及引號]蓋二子惡惡嚴,武王伐紂,二子猶非之,則二子之於世,殆少可其意者。然二子能不念舊惡,所謂:“朝有過夕改則與之,夕有過朝改則與之。”[光案:“所謂:‘朝有過夕改則與之,夕有過朝改則與之。’”,東大版原作“所謂朝有過夕改則與之,夕有過朝改則與之。”,在“所謂”二字之後無冒號及引號。及引號]其心清明無滯礙,故雖少所可,而亦無所怨。如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乃二子己心自不怨。
  今按:子貢明曰:“伯夷叔齊怨乎?”司馬遷又曰:“由此觀之,怨邪非邪?”人皆疑二子之怨,孔子獨明其不怨,此亦顯微闡幽之意。[光案:“顯微闡幽”,東大版原作“微顯闡幽”,“顯”、“微”二字先後不同。據教育部《國語辭典》引《易經˙繫辭下》:‘夫易,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故知錢子“微顯闡幽”原本《易傳》,聯經版所改不宜,當遵東大版。]聖人之知人,即聖人之所以明道。
  【白話試譯】
  先生說:“伯夷叔齊能不記念外面一切已往的惡事,所以他們心上亦少有怨。”
  (二三)
  子曰:“孰謂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諸其鄰而與之。”
  微生高:魯人,名高。或謂即尾生高,乃與女子期橋下,水至不去,抱柱而死者。
  或乞醯焉:醯,即醋。乞,討義。人來乞醯,有則與之,無則辭之。今微生不直告以無,又轉乞諸鄰而與之,此似曲意徇物。微生素有直名,孔子從此微小處斷其非為直人。若微生果是尾生,彼又素有守信不渝之名,乃終以與一女子約而自殉其身,其信如此,其直可知。微生殆委曲世故,以博取人之稱譽者。孔子最不喜此類人,所謂“鄉愿難與入德”。[光案:“所謂‘鄉愿難與入德’”,東大版原作“所謂鄉愿難與入德”,“鄉愿難與入德”六字無引號。]此章亦觀人於微,品德之高下,行為之是非,故不論於事之大小。
  【白話試譯】
  先生說:“那人說微生高直呀?有人向他討些醋,他不直說沒有,向鄰人討來轉給他。”[光案:“他不直說沒有,向鄰人討來轉給他”,三民版原作“(他不直說沒有),向鄰人討來轉給他”,“他不直說沒有”六字加小括號。]
  (二四)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足恭:此二字有兩解:一說:足,過義。以為未足,添而足之,實已過份。一說:巧言,以言語悅人。令色,以顏色容貌悅人。足恭,從兩足行動上悅人。《小戴禮》〈表記篇〉有云:“君子不失足於人,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大戴禮》亦以足恭、口聖相對為文。[光案:“足恭、口聖相對為文”,東大版原作“足恭口聖相對為文”之無頓號者。改添頓號]今從後說。
  左丘明:魯人,名明。或說即《左傳》作者。惟《左傳》稱左氏,此乃左丘氏,[光案:“此乃左丘氏”,東大版原作“此乃左邱氏”,“邱”、“丘”不同。據正文,知當作“左丘氏”,故東大版誤植,當遵聯經版。]疑非一人。
  匿怨而友其人:匿,藏義。藏怨於心,詐親於外。
  【白話試譯】
  先生說:“說好話,裝出好面孔,搬動兩腳,扮成一副恭敬的好樣子,求取悅於人,左丘明認為可恥,[光案:“求取悅於人,左丘明認為可恥”,三民版原作“(求取悅於人)左丘明認為可恥”,“求取悅於人”五字加小括號,且其後無一逗號。]我亦認為是可恥。心怨其人,藏匿不外露,仍與之為友,左丘明認為可恥,我亦認為是可恥。”
  (二五)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淵曰:“願無伐善,無施勞。”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侍:指立侍言。若坐而侍,必別以明文著之。
  盍:何不也。
  衣輕裘:此處誤多一輕字,當作車馬衣裘。
  共敝之而無憾:憾,恨義。或於共字斷句,下“敝之而無憾”五字為句。然曰“願與朋友共”,又曰“敝之而無憾”,敝之似專指朋友;[光案:“專指朋友;”之分號,東大版原作“專指朋友,”之逗號。]雖曰無憾,其意若有憾矣。不如作“共敝之”為句,[光案:“不如作‘共敝之’為句”,東大版原作“不如作共敝之為句”,“共敝之”三字無引號。]語意較顯。車馬衣裘,常所服用,物雖微,易較彼我;[光案:“易較彼我;”之分號,東大版原作“易較彼我,”之逗號。]子路心體廓然,較之與朋友通財,更進一層。
  無伐善,無施勞:伐,誇張義。己有善,心不自誇。勞謂有功,施亦張大義。《易》曰“勞而不伐”是也。善存諸己,勞施於人,此其別。一說:勞謂勞苦事,非己所欲,故亦不欲施於人。無伐善以修己,無施勞以安人。顏子之志,不僅於成己,又求能及物。若在上位,則願無施勞於民。秦皇、隋煬,皆施勞以求禍民者。今按:“浴沂”章三子[光案:三子疑為四子之誤植。蓋該章有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四子言志也。若然,東大版、聯經版俱誤。]言志以出言,[光案:“‘浴沂’章三子言志以出言”,東大版原作“浴沂章三子言志以出言”,“浴沂”二字無引號。]此章言志以處言。今從上一說。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此三“之”字,[光案:“此三‘之’字”,東大版原作“此三之字”,“之”字無引號。]一說指人,老者我養之以安,朋友我交之以信,少者我懷之以恩也。另一說,三“之”字指己,[光案:“三‘之’字指己”,東大版原作“三之字指己”,“之”字無引號。]即孔子自指。己必孝敬,故老者安之。己必無欺,故朋友信之。己必有慈惠,故少者懷之。《論語》多言盡己工夫,少言在外之效驗,則似第一說為是。然就如第一說,老者養之以安,此必老者安於我之養,而後可以謂之安。朋友交之以信,此必朋友信於我之交,而後可以謂之信。少者懷之以恩,亦必少者懷於我之恩,而後可以謂之懷。是從第一說,仍必進入第二說。蓋工夫即在效驗上,有此工夫,同時即有此效驗。人我皆入於化境,不僅在我心中有人我一體之仁,即在人心中,亦更與我無隔閡。同此仁道,同此化境,聖人仁德之化,至是而可無憾。然此老者朋友與少者,亦指孔子親所接對者言,非分此三類以該盡天下之人。如桓魋欲殺孔子,桓魋本不在朋友之列,何能交之以信?天地猶有憾,聖人之工夫與其效驗,亦必有限。
  今按:此章見孔門師弟子之所志所願,亦即孔門之所日常講求而學。子路、顏淵皆已有意於孔子之所謂仁,然子路徒有與人共之之意,而未見及物之功。顏淵有之,而未見物得其所之妙。孔子則內外一體,直如天地之化工,然其實則只是一仁境,只是人心之相感通,固亦無他奇可言。讀者最當於此等處體會,是即所謂志孔顏之志,學孔顏之學。
  又按:孔門之學,言即其所行,行即其所言,未嘗以空言為學。讀者細闡此等章可見。
  【白話試譯】
  顏淵子路侍立在旁,先生說:“你們何不各言己志?”子路說:“我願自己的車馬衣裘,和朋友們共同使用,直到破壞,我心亦沒有少微憾恨。”顏淵說:“我願己有善,己心不有誇張。對人有勞,己心不感有施予。”子路說:“我們也想聽先生的志願呀!”先生說:“我願對老者,能使他安。對朋友,能使他信。對少年,能使他於我有懷念。”
  (二六)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能見其過而內自訟者也。”
  已矣乎:猶俗云完了吧。下文孔子謂未見此等人,恐其終不得見而歎之。
  見其過而內自訟:訟,咎責義。己過不易見,能自見己過,又多自諉自解,少能自責。
  今按:顏淵不遷怒,不貳過,孔子許其好學。然則孔子之所想見,即顏淵之所願學。孔門之學,斷當在此等處求.之。或說,此章殆似顏子已死,孔子歎好學之難遇。未知然否。
  【白話試譯】
  先生說:“完了吧!吾沒有見一個能自己看到自己過失而又能在心上責備他自己的人呀!”
  (二七)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十室,小邑。忠信,人之天質,與生俱有。丘,孔子自稱名。本章言美質易得,須學而成。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學可以至聖人,不學不免為鄉人。後人尊崇孔子,亦僅可謂聖學難企,不當謂聖人生知,非由學得。
  按:本篇歷論古今人物。孔子聖人,人倫之至,而自謂所異於人者惟在學。編者取本章為本篇之殿,其意深長矣。學者其細闡焉。
  又按:後之學孔子者,有孟軻、荀卿,最為大儒顯學。孟子道性善,似偏重於發揮本章上一語。荀子勸學,似偏重於發揮本章下一語。各有偏,斯不免於各有失。本章渾括,乃益見其閎深。
  【白話試譯】
  先生說:“十家的小邑,其中必有像我般資質忠信的人,[光案:“資質忠信”之“資”,東大版原作“姿質忠信”之“姿”。聯經版誤植,當遵東大版。]但不能像我般好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