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論語》二十篇開始即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1]孔子一生為人,即在悅於學而樂於教。人之不知,亦當指不知此上兩端言。故又曰:“若聖與仁,則我豈敢。我學不厭而教不倦。”[2]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3]則孔子之自居,在學在教,不在求為一聖人。《論語》書中豈不已明言之。
  此猶言:“但問耕耘,莫問收穫。”抑且秋收冬藏之後,豈能不復有春耕夏耘。而且耕耘仗己力,而收穫則不盡在己力。固亦有既盡耕耘之力,而復遇荒歉之來臨者。孔子生前其道不行,又豈孔子之過。孔子五十而知天命[4],此即天命之所在矣。人之為學,又豈能超乎其天之所命。此惟西方人戰勝自然、克服自然、有此想。[光案:“克服”,東大版原作“克復”,當遵聯經版。又,東大版在“戰勝自然”“克服自然”下無頓號。]中國人則不作此想法[光案:“此想法”,東大版原作“此法”,當遵聯經版。]。知天法天之道,其要乃在此。
  顏子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5]孔門七十二弟子,師弟子間,莫不尊顏子為好學[6]。後世有孟子,其時羣言並興,而楊、墨之言盈天下。孟子則曰:“乃我所願,則學孔子。”[7]又曰:“能言拒楊、墨者,皆聖人之徒也。”[8]又曰:“人皆可以為堯舜。”[9]孟子特以為聖人勉當時之學者。[光案:“學者。”之句號,東大版原作“學者,”之逗號。]後世以孔、孟並稱,而每引孟子語以堯舜自勉。則其為學趨嚮,有時與孔子有相異。
  宋代朱子定《語》、《孟》、《學》、《庸》為《四書》,朱子又曾有“顏子細,孟子則較粗”[10]之辨。而學者每喜讀《孟子》書,時若有踰於《論語》。即如朱子同時陸象山已然。而明代王陽明則益見其為然。陽明求為聖人,及其龍場驛自悟乃曰:[光案:“乃曰:”之冒號,東大版原作“乃曰,”之逗號。]“聖人處此,更有何道?”[11]則豈不先世之孔子,亦當學後代之陽明。此乃禪宗一悟成佛,己身成佛,立地成佛之餘意。此語實易引人入歧途,而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
  朱子為學,則學其前賢如周、張、二程。濂溪教二程:“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12]?”[光案:“教二程:‘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東大版原作“教二程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無冒號及引號。]則所學即學其樂,所樂亦樂其學,此與孔子教學尚無大相異。惟橫渠則學之所長,乃在其苦學處。故伊川與橫渠書有云:“觀吾叔之見,志正而謹嚴,深探遠賾,豈後世學者所嘗慮及。然以大概氣象言之,則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和之氣。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屢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時有之。更望完養思慮,涵泳義理,他日當自條暢。”可見橫渠為學,實有似西方哲學家,所學對象多在外,少在己。如其論《易》即然。《易》〈象〉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光案:“自強不息。”之句號,東大版原作“自強不息,”之逗號。]”此亦與孔子意相近。而橫渠之努力,則有引人入歧途處。
  余年六十五,赴美任教於耶魯大學。余不能英語,課務輕簡,乃草為此注,自遣時日。余非敢於朱《注》爭異同,乃朱子以下八百年,解說《論語》者屢有其人,故求為之折衷。及近年來,兩目成疾,不能見字。偶囑內人讀此舊注,於文字上略有修改,惟義理則一任舊注。事隔一月,忽悟此序以上所陳之大義,乃作為此書之後序。
  中華民國七十六年雙十節錢穆識於臺北外雙溪之素書樓時年九十有三
  [1]光案:參見第1章。
  [2]光案:參見第180章。
  [3]光案:參見第119章。
  [4]光案:參見第20章。
  [5]光案:參見《莊子》〈田子方〉。
  [6]光案:參見第121章,259章。
  [7]光案:參見《孟子》〈公孫丑˙上〉。
  [8]光案:參見《孟子》〈滕文公˙下〉。
  [9]光案:參見《孟子》〈告子˙下〉。
  [10]光案:參見《朱子語類》〈孟子二˙公孫丑上〉。朱子曰:“如今人多將顏子做箇柔善底人看。殊不知顏子乃是大勇,反是他剛果得來細密,不發露。如箇有大氣力底人,都不使出,只是無人抵得他。孟子則攘臂扼腕,盡發於外。論其氣象,則孟子粗似顏子,顏子較小如孔子。孔子則渾然無跡,顏子微有跡,孟子,其跡盡見。然學者則須自粗以入細,須見剛硬有所卓立,然後漸漸加工,如顏子、聖人也。”
  [11]光案:參見《王文成公全書》〈年譜〉,三十七歲在貴陽:“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
  [12]光案:參見《宋元學案》〈濂溪學案˙下〉,明道曰:“昔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學仲尼顔子樂處,所樂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