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



  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李杜复生,不易吾言矣。而吾叔靳靳疑之,况他人乎?所见难合固如此,深可歎也!

  吾叔谓:说禅非文人儒者之言。本意但欲说得诗透彻,初无意于为文,其合文人儒者之言与否,不问也。

  高意又使回护,毋直致褒贬。仆意谓:辨白是非、定其宗旨,正当明目张胆而言,使其词说沉着痛快,深切着明,显然易见;所谓不直则道不见,虽得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吾叔《诗说》,其文虽胜,然只是说诗之源流,世变之高下耳。虽取盛唐,而无的然使人知所趋向处。其间异户同门之说,乃一篇之要领,然晚唐本朝,谓其如此,可也;谓唐初以来至大历之异户同门,已不可矣;至于汉、魏、晋、宋、齐、梁之诗,其品第相去,高下悬绝,乃混而称之,谓锱铢而较,实有不同处,大率异户而同门,岂其然乎?

  又谓:韩柳不得为盛唐,犹未落晚唐。以其时则可矣。韩退之固当别论;若柳子厚五言古诗,尚在韦苏州之上,岂元、白同时诸公所可望耶?高见如此,毋怪来书有甚不喜分诸体制之说,吾叔诚于此未暸然也。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数。市缣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优劣,况文章乎?仆于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来书又谓:忽被人捉破发问,何以答之?仆正欲人发问而不可得者,不遇盘根,安别利器;吾叔试以数十篇诗,隐其姓名,举以相试,为能别得体制否?惟辨之未精,故所作或杂而不纯。今观盛唐集中,尚有一二本朝立作处,毋乃坐是而然耶?

  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见吾叔脚根未点地处也。

  所论屈原《离骚》,则深得之,实前辈之所未发;此一段文亦甚佳。大概论武帝以前皆好,无可议者;但李陵之诗,非虏中感故人还汉而作,恐未深考。故东坡亦惑江汉之语,疑非少卿之诗,而不考其胡中也。

  妙喜(是径山名僧宗杲也)自谓参禅精子,仆亦自谓参诗精子。尝谒李友山论古今人诗,见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赏,因谓之曰:“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友山深以为然。当时临川相会匆匆,所惜多顺情放过,盖倾盖执手,无暇引惹,恐未能卒竟辨也。鄙见若此,若不以为然,却愿有以相复。幸甚!(旧注:按他本,沧浪《答吴宝义手书》。吴陵,字景仙,表书行,有诗名。)

  按:文字一依郭本,惟标点间下己意,取便阅读耳。胡不归识。


  附人物简介

  严羽(1192?~1245?) 南宋诗论家、诗人。字丹丘,一字仪卿,自号沧浪逋客。邵武(今属福建)人。生卒年不详,据其诗可推知他主要生活于理宗在位期间,至度宗即位时仍在世。他与同宗严仁、严参齐名,号“三严”;又与严肃、严参等八人,均有诗名,号“九严”。
  严羽生活在南宋末年,一生未曾出仕,大半隐居在家乡。但在元军入侵、国势垂危之际,仍很关心时事,爱国思想在诗中时有流露,对朝政弊端也颇多不满之词,如《北伐行》、《四方行》、《有感六首》等。所以戴复古说他“飘零忧国杜陵老,感遇伤时陈子昂”(引自朱雯《严羽传》)。他的七言歌行仿效李白,五律除学李外,还学杜甫、韦应物。但主要倾向仍为王(维)、孟(浩然)冲淡空灵一路。他最重要的成就在于诗歌理论,著有《沧浪诗话》。创作成就远逊于理论贡献,历来诗论家多指出这两方面的差距。《四库全书总目》说他的创作“志在天宝以前,而格实不能超大历之上”,“止能摹王孟之余响,不能追李杜之巨观也”。
  其诗集名《沧浪先生吟卷》(或名《沧浪吟》、《沧浪集》),二卷,共收入古、近体诗一百四十六首。有《邵武徐氏丛书·樵川二家诗》本。《沧浪诗话》则附于诗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