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近世哲学史


第一章 清儒之标榜汉学
  自王学之衰专事浮谈,人鲜实学。虽得东林诸君子振之,而亦气节之士多,经济之士少。故及流寇之起,满清乘之,入主中夏。士大夫前仆后继,断脰捐踵,而曾无救于灭亡。于是当时有识之士,至以亡国之罪归之讲学者。顾亭林云:“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淡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昔王衍妙善玄言,自比子贡,及为石勒所杀,将死,顾而言曰:‘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有愧乎其言。”(《日知录》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条)又云:“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足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诸正,岂不在后贤乎!”(《日知录》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论”条)此其指斥阳明,可谓至矣。然犹未至罪及宋之程、朱也。故其为《下学指南序》(《亭林文集》)曰:“别其源流,而衷诸朱子之学。”曰:“繇朱子之言,以达夫圣人下学之旨。”盖亭林立身行己,极服膺紫阳。是故江藩(甘泉人,号郑堂。少尝及惠栋之门)作《汉学师承记》推木本水源之意,以亭林附于卷末。以为有清诸儒,深究经旨,与两汉同风,实由亭林启之。而犹不能无病其多骑墙之见、依违之言者,此也。专攻程、朱,始于毛大可奇龄(萧山人。生于明,死于清康熙间。所著有《大学知本图说》、《中庸说》、《论语稽求篇》,皆攻击宋儒,而《四书改错》诋朱子尤甚)。而李恕谷学于颜习斋,兼出大可之门,其《与方望溪(苞)书》乃谓:“宋后二氏学兴。儒者浸淫其说,静坐内视,论性谈天。与夫子之言,一一乖反。”(见《恕谷集》)又言:“宋儒内外精粗,皆与圣道相反。养心必养为无用之心,致虚守寂。修身必修为无用之身,徐言缓步。为学必为无用之学,闭门诵读。”(《恕谷年谱》卷上)与习斋谓:“朱子之道,千年大行。使天下无一儒,无一才,无一苟定时。”(《朱子语类评》)同于程、朱诸儒,诋毁不遗余力。然颜、李之学,当时传者不广。及惠氏(士奇,字天牧。子栋,字定宇)、戴氏(震)出,一意训诂之学。以为:“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坛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躐等。”(《东原集·古经解钩沈序》)于是谓:“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歧故训、理义二之,是故训非以明理义,而胡训胡为?理义不存乎典章制度,势必流入异学曲说而不自知。”(《东原集·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盖至是而所谓汉学者,始夺宋学之席。而后生小子,稍习章句,即莫不以诟病理学为能事矣。然吾观有清诸儒,于训诂考据名物象数之谊,固多发明。至其能成一家之言,冒天下之理,而不失矩矱,若顾、若黄(宗羲)、若孙(奇逢)李(颙)、若张(履详)陆(世仪),皆承宋学之流风。而所谓汉学家者,自东原戴氏一二人外,鲜能以议论自见。至如颜、李之徒,又非汉学所可范围。故或谓汉学盛而宋学衰,宋学衰而中国无复有自有之哲学,未为过也。抑汉学大师,首推惠、戴。而惠天牧手书楹帖,犹云:“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病程、朱之空疏则有之,于程、朱之践履,未始有间言也。即江藩作《汉学师承记》,极力标榜汉学,亦取孙、李诸儒,纂为“宋学渊源”一记。谓:“惧斯道之将坠,耻躬行之不逮。愿学者求其放心,反躬律己,庶几可与为善。”(《宋学渊源记序》)其欲调停两家之意,委曲可见。降及道、咸以后,政既不纲,士习亦坏。乐汉学之不及身心,可以纵恣而无忌,遂窟穴其中,专以挦摭宋儒之小疵,为效忠汉学之长技。而高明入于辟邪,中庸流为阘茸,至是宋学既不复存,而汉学亦即全非矣。是故方东树(桐城人,字植之。生于乾隆三十七年,卒于咸丰元年。尝从学于姚姬传鼐,以诸生终)著《汉学商兑》力辨训诂考证之破碎,而程、朱之学之不可诬。然虽龂龂其间,而学力不逮,卒亦无所树立。至若畸人异士,埋迹蒿莱,闭门讲习,虽有其人,亦潜龙之业,其道未光于天下。先时汉学之徒,斥宋明诸儒舍一死报国更无表见,而自清末以迄今日,士夫之寡廉丧耻,苟免一时,其视宋明气节之盛,相去乃更不知道里几许。然则学术之消息,不亦大可知哉!而无识之士,犹欲扬汉学已死之灰,以为是与欧西科学精神相吻合,舍本逐末,泛滥无归。吾不知所谓科学者,其果如是否也。然而欲恃此以为立国之本,则吾有所不忍言者矣。
  宋明诸儒,虽有异同,而其源要出于佛氏,盖风之所被,未有不与俱化者也。独怪基督教自明万历间入中国,一时士夫颇多与其徒交游者。而由明逮清,儒者之书,鲜道及之。以吾所见,陆桴亭《思辨录》有曰:“天地间只有阴阳,阴阳只有五行。释氏之地水火风,邵子之水火土石,西教之天地气火(本地水气火,桴亭误作天地气火,想系得之传闻,故有此舛。不然,则刊其书者失之),总欠自然。”(《思辨录辑要》后集卷二天道类)次则应潜斋作《性理大中》(潜斋名撝谦,浙江仁和人。生于明,卒于清康熙二十六年),于论天地气候之变,颇称西士熊氏之说(即熊三拔),推为精当(《性理大中》卷二十一、二十二)。又为《天教论》谓:“尝念佛生于中国之坤方,则西北乾方,必有偏阳之教与其道相反者。闻欧罗巴人在中国西北,尊天而贱地,殆即此乎。及询之两人,果得所谓天主者。盖生于汉哀帝时如德亚国。起匹夫,其国徒众,翕然从之,化被远近。殁后于几百年,而西北诸国尽从其教。吾观《几何》一书,用点画曲直,尽万形之变。天下之易知,诚无如此者。然而其为道不简,从事于此,必至于杀精。吾观《金刚》一书(此指《金刚经》),以无住生心,化被区域。天下之简能,诚无如此者。然而其为道不易,从事于此,必至于灭神。天主罹患于西北,则阳亢故也。释迦剥肤于西南,则阴亢故也。西北之人,以无不知为贵,故乐于用心。从事于此,则自生神。西南之人,以无知为贵,故乐于息心。从事于此,则自生精。极其教,则阳过者杀,阴过者灭矣。西北者,其天道之失中者乎?西南者,其地道之失中者乎?”本《易》理以论释迦、基督之教,以为各有所取,亦儒者之所罕见。然亦即自谓未多见其书,其道不能详,故所言全出之揣度。至以《几何》之书与基督之教,并为一谈,是可哂也。窃尝推究其故,盖明时西来之士,如利玛窦、熊三拔之辈,其所持以炫吾国人者,在其技巧,而不在其宗教。即言事天爱物,与中土旧谈,初无所异。故李之藻序利氏《天主释义》(之藻,浙江仁和人。万历进士,官至太仆寺少卿。其所译《名理探》,为名学最初之译本)谓其:“小心昭事大旨,与经传所记,如券斯合。”而庞迪我《七克》一书,以贪傲饕淫怠妒忿,谓之七贼,欲以施舍谦让克之,其文绝美。熊明遇为之序(明遇,江西进贤人。万历进士,官至兵部尚书。东林党人也),亦曰:“遏欲存理,归本事天。不意西方之士,亦我素王功臣。”云云。是故当时学士大夫之于彼教,乐道其历数星象之学者多,而向往其洁身修禳之术者少;入其笠以招之者多,弃其学而学焉者少。彼之不能益于我,由我之无所取于彼,非必深闭而固拒之也。至若天堂地狱之说,窃之佛氏,我所餍闻。糟粕之谈,不当一盼。况自千七百四年,罗马教廷有不认奉祀祖先之令,与中土之俗更生扞格。于是康熙四十六年,遂幽禁教皇使臣于澳门,而各地教士,亦遭驱逐。举历数星象几何制造之学,向所震惊以为穷神致化者,视如毒螫,而况其教乎哉!故明、清之基督教,不能与齐、梁以来之佛教比者,教有不同,亦势有不同也。

第二章 孙夏峰 附汤潜庵
  清初诸儒,以孙夏峰最为老师。夏峰名奇逢,字启泰,一字钟元。直隶容城人,生于明万历十二年。年十七举乡试。居京师,与左忠毅公光斗、魏忠节公大中、周忠介公顺昌,以气节相尚。当魏阉乱政,东林党狱起,忠毅、忠节、忠介先后被逮,夏峰百计营救,不得。卒经纪其丧,以各归于其乡。以故义声震一时。当时与营救之役者,夏峰外为定兴鹿正、新城张果中,称为范阳三烈士。正,忠节公善继之父也。夏峰与善继友善,而夏峰家贫,尝与论学,自辰至日昃,始得豆面作羹,夏峰怡然,无不足之色。及明之亡,夏峰已六十。清顺治康熙中,屡征不起。晚岁渡河,慕苏门百泉之胜,且康节、鲁斋讲学之地也,乃移家辉县夏峰村。筑堂曰兼山,读《易》其中。而率子弟躬耕以自给。四方来问学者,随其浅深高下,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有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焉。康熙十四年卒,年九十二。梨洲纂《明儒学案》时,夏峰已先死,故收而传之。而谓:“北方学者,大概出于其门。使丧乱之余,犹知有讲学一脉,要不可没。”又谓:“岁癸丑作诗寄羲,勉以蕺山薪传。读而愧之。”即其倾倒可知矣。
  夏峰之学,得力阳明为多,而更和通朱子之学(《夏峰集·寄张蓬轩书》称“幼而读书,谨守程、朱之训,然于陆、王亦甚喜之。”其自言如此。谢无量《哲学史》乃谓夏峰以阳明为宗,晚始和通朱子之学。盖未读《夏峰集》,以意为之者)。其著《理学宗传》自称坐卧其中出入与偕者逾二十年。盖一生精力,全在此书。以周子、两程子、张子、邵子、朱子、陆象山、薛敬轩、王阳明、罗整庵、顾泾阳十一人者,为正宗。而自董仲舒以至金忠节铉、陈几亭龙正凡若干人,则撰为《汉隋唐宋元明诸儒考》。若宋之杨慈湖、明之王龙溪等,其学稍异于正者,又别为附录焉。自元以来,朱、陆异同,时有诤言。及阳明出而所谓程、朱之学,陆、王之学,壁垒益严,畛域益深。主陆、王者,诋程、朱为支离;祖程、朱者,斥陆、王为横决。夏峰则以为支分派别之中,自有统宗会元之地(《四书近指序》中语)。故曰:“朱则成其为朱,陆则成其为陆。学人不必有心立异,亦不必著意求同。若先儒无同异,后儒何处着眼。试看从古帝王贤圣,放伐不同于揖让,清不同于任,任不同于和。亦各存其所见而已矣。”(《寄张蓬轩书》。中有节文)又曰:“朱、王入门原有不同。及其归也,总不外知之明,处之当而已。”(《答常二河书》)其《理学宗传》以陆次朱,以罗、顾次王,合二派而一之者,由此意也。抑夏峰之学,一以自得为主。尝曰:“明道曰:‘天理二字,是自己体贴出来。’是无时无处,莫非天理之流行也。精一执中,是尧、舜自己体贴出来。无可无不可,是孔子自己体贴出来。主静无欲,是周子自己体贴出来。良知,是阳明自己体贴出来。能有此体贴,便是其创获,便是其闻道。恍惚疑似据不定,如何得闻?从来大贤大儒,各人有各人之体贴。是在深造自得之耳。”(《语录》)又曰:“学无自得,剽窃他人,一知半解,强谓了然。如此之病,最难医治。”(同上)故其《与魏莲陆(名一鳌,保定人)书》申述纂辑《宗传》之旨,即曰:“言阳明之言者,岂遂为阳明?须行阳明之行,心阳明之心,始成其为阳明。言紫阳之言者,岂遂为紫阳?须行紫阳之行,心紫阳之心始成其为紫阳。我辈今日,要真实为紫阳为阳明,非求之紫阳、阳明也。各从自心白性上,打起全副精神,随各人之时势,做得满足无遗憾。方无愧紫阳与阳明。”由此观之,则夏峰所得得之紫阳、阳明,而实非得之紫阳、阳明,仍得之于己耳。(《夏峰集》有《识吾说》可见)唯然,斯其所以能和通紫阳、阳明也欤!夏峰所著书,《理学宗传》外,有《四书近指》、《读易大指》、《理学传心纂要》等,而诗文杂著语录,则合并为《夏峰集》共十六卷。
  夏峰以隐遁终,而其弟子汤斌,则以理学仕清为名臣,官至兵部尚书。斌,河南睢州人。字孔伯,一字荆岘,晚号潜庵。其学一依夏峰,于朱、陆不执同异。所著《洛学编》虽限于洛中一隅,而首列杜子春、钟兴(皆汉儒),与夏峰《理学宗传》立《汉儒考》同一意。盖不独欲调和朱、陆,兼欲调和汉、宋。其《苏州府儒学碑记》曰:“国家兴治化,在正人心。而正人心,在崇经术。汉儒专门名家,师说相承。当《诗》、《书》煨烬之余,仪文器数之目,删定传授之旨,犹存什一于千百。其时士大夫勇于自立,无苟简之心,孝弟廉让之行,更衰乱而不变。重经之效也。”又曰:“《宋史》道学、儒林,厘为二传。而道学、经学自此分。夫所谓道学者,六经四书之旨,体验于心,躬行而有得之谓也。非经书之外,更有不传之遗学也。故离经书而言道,此异端之所谓道也;外身心而言经,此俗儒之所谓经也。”(《潜庵遗稿》,有节文)凡此皆异日汉学之士,所喋喋以为攻击宋儒之议者,而不知潜庵已先发之。盖风气之变,至此已见其端(夏峰《题费此度中传论》亦云宋儒寻求坠绪,皆赖汉儒之力)。然而潜庵宅心之平,其过汉学家远矣。潜庵巡抚江苏时,兴学校,废淫祀,所请蠲免赋额甚巨。临去敝簏数肩,一物不增于来时。尝言:“宋以前儒者,患不知道。今诸儒之学备矣。苟好学深思,人人可得。第患不力行耳。”(《潜庵语录》)及居尚书,为忌者所中,祸不测。或劝委曲权要以自解,曰:“六十老翁尚何求?吾安之矣。”或又劝盍发忌者阴私以纾祸,曰:“吾不屑为也。”观此,潜庵之学力可以见矣。潜庵生明天启七年,卒于清康熙二十六年。年六十一。所著书曰《洛学编》《潜庵遗稿》《潜庵语录》《苏州奏疏》。乾隆元年,赐谥文正。

第三章 陆桴亭 附陆稼书
  当孙夏峰以阳明和通程、朱讲学于北,而陆桴亭亦以紫阳和通陆、王讲学于南。桴亭名世仪,字道威。苏之太仓人。生于明万历三十九年。少有经世之志。南都之建,尝上书言事。又尝参人军幕。既解,乃凿地宽可十亩,筑亭其中,高卧闭关谢客。其自号桴亭者以此。初讲学东林,已讲于毗陵,复归讲于里中。当事屡欲荐之,力辞而免。清康熙十一年卒。年六十二。所著有《思辨录》、《思辨录后集》、《性善图说》、《诗文集》、《儒宗理要》、《治通》、《治乡三约》、《礼衡》、《易窥》、《诗鉴》、《书鉴》、《春秋讨论》、《读史笔记》、《城守要略》、《八阵法门》等。而《思辨录》为先生自纪所得之书,尤足觇其学力。有云:“只提一敬字,便觉此身举止动作,如在明镜中。”“敬如日月在胸,万物无不毕照。”“能观物理,便见得虚空劈塞,都无空隙处。”其自得如此。故其论学教人,一本朱子居敬穷理之旨。曰:“居敬穷理四字,是学者学圣人第一工夫。彻上彻下,彻首彻尾,总只此四字。”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即大居敬而贵穷理。”陆稼书为《思辨录》作序,称其“辨同异,晰疑似,一准于程、朱”者,此也。然先生即亦曰:“陆象山人物甚伟,其语录议论甚高,气象甚阔。初学者读之,可以开拓心胸。”曰:“陆象山曰:此是大丈夫事,么麽小家相者,不足以承当。又曰:大世界不享,却要占个小蹊径;大人不作,却要为小儿态,直是可惜。又曰: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中,须是做得人,方不枉。读以上数语,皆可令人感发兴起,志于圣人之道。”曰:“王新建于致知之中,增一良字,极有功于后学。”曰:“阳明先生社学法最好。欲教童子歌诗习礼,以发其志意,肃其威仪。”(以上皆《思辨录》)则于象山、阳明,皆极倾倒。其稍稍有不足之辞者,以欲防末学横流之失,不得不言之益慎耳。且吾尝读《桴亭诗文集》矣,其《与张受先论学书》谓:“尝读先儒语录,至鹅湖一会,未尝不踊跃思慕,咤为绝盛。又未尝不叹息追悼,痛其开千古辩争之门也。盖自世远言湮,天下万世之望孔氏门墙而趋者,盖无几矣。其不幸而同趋之中,又有异趋者焉。自孔子秉铎于上,颜、曾、游、夏皆出其门,已不能必其一志而同科矣。而况数千百年之远,学问师传,入门得力,各有所见。其稍稍不同,又何怪焉!故愚谓友朋相遇,当各言其所得。苟其所志同、所学同,所师传得力又同,则坦然倾竭而不敢少秘其私。如或不然,则亦欿然不自满,退然不自胜,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以俟诸天下万世之公评而已矣。彼此互辩,两贤相厄,岂所望于有道者邪!”知入门得力,各有所见,而不同为不足怪。故虽主程、朱,而亦兼用陆、王,此正先生之所以成其为广大。而唐镜海(名鉴,湖南善化人。嘉庆进士,官至太常卿)作《学案小识》,乃必欲推尊先生,谓其谨守程、朱家法。一孔之见,真不足与语大儒之事也。
  桴亭鉴于明儒空疏之失,故其学凡象纬、律历、兵农、礼乐,以及当代刑政、河漕、盐屯诸务,无不穷究。尝曰:“圣人生末世,真是任大责重。使达而在上,则凡井田学校,前人已坏之法,皆其事也。穷而在下,则凡理学经济,前贤未备之书,皆其职也。”又曰:“六艺古法虽不传,然今日所当学者,正不止六艺。如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类,皆切于用世,不可不讲。俗儒不知内圣外王之学,徒高谈性命,无补于世。此当世所以来迂拙之诮也。”今《思辨录》有《读书目录》,分十年诵读、十年讲贯、十年涉猎。自经史、诗文、诸儒语录,以至天文、地理、农田、水利、兵法之书皆备。而尤致意于《本朝事实》、《本朝典礼》、《本朝律令》。注曰:此三书最为知今之要。若先生之学,真无愧于经世致用者矣。然博学之功,仍须一反之笃行。故又曰:“学问从致知得者较浅,从力行得者较深。所谓躬行心得也。”(以上皆《思辨录》)曰:“儒者宁可行过乎言,质过乎文。”(《思辨后录》)盖以体用言,即两不可废。故曰:“君子进德修业。德者,体之立也,内圣之所由积也。业者,用之著也,外王之所由成也。”(《文集·讲学纪事序》)以本末言,即本尤重于末。故曰:“道之外无学,道学之外无人。”(《思辨录》)是故桴亭之学,既殊腐儒之空疏,而亦不同俗学之泛滥。荀子以“以浅持博,以一持万”谓之大儒,若先生者,盖可以当之矣。
  桴亭言性,有与前儒不同者,其详在《性善图说》。而大略则具于论高、顾两公(即景逸、泾阳)语录大旨。盖其东林讲学之文也。曰:“人性之善,不必在天命上看,正要在气质上看。何以言之?性字是公共的。人有性,物亦有性。禽兽有性,草术有性。若在天命上看,未著于人,未著于物。人之性即物之性,物之性即人之性,无所分别也。无所分别,而谓之至善,则人至善,物亦至善。何以见得至善必当归之于人?惟就气质之性上看,则人之性不同于物之性,禽兽之性不同于草木之性。人得其全,物得其偏。人得其灵,物得其蠢。人得其通,物得其塞。其为至善,必断断属之于人无疑。人苟实见得此理,则天命之性,固是至善,气质之性,亦是至善。学问之功,愈不可少。何以言之?天命之性,浑然至善,固不须学问,而亦着不得学问。气质之性,幸不同于草木鸟兽矣,然不学,则善者亦归于不善。且看禽兽草木,同是气质,惟不知学,不能学,则终不能善。故曰:人为万物之灵,人之气质之性,亦至善也。”(《文集》)桴亭自言从《易·系》“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悟入。吾则以为有感于明儒自龙溪、心斋以后,言性者坠入渺茫,故转从气质有形处寻一着落,以救其一时之弊耳。其言曰:“近来论性,只是二种。一种是遵程、朱之言,跬步不失。说义理,说气质,只在文义上依样葫芦,未见真的。其为弊似乎有二性。一则离却气质,全说本然,极是高明。而其下稍全是打合释、老,离经叛道。二者之失惟均。然高明之为害更大,学者不可不知。”(《思辨录后集》)观此,意固可见。然而曰:“气质二字,因张子与天地之性分别后,诸儒皆作不好的说,以后递相传习。人但一说着气质,便道是不好的物,只要离去他。不知气只是天气,质只是地质。除了天,更无气。除了地,更无质。是气质即天地所命。惟天赋以如是之气质,故有如是之理。但圣人则能践形,而众人则不能践形耳。岂可以形色为非天性乎!”此则足以箝自来言理气者歧而二之之口,大有功于理学者也。与桴亭同讲学者,有盛圣传敬、陈言夏瑚、江虞九士韶。当时称曰四先生。圣传、虞九,尝取桴亭《思辨录》分类汇纂,以为《辑要》。言夏有《确庵文》,或并《桴亭文》录而刻之,曰《陆陈两先生文钞》。
  清初儒者,二陆并称。一桴亭,一则陆稼书也。然稼书实非桴亭比。稼书,名陇其。浙之平湖人。生明崇祯三年,以清康熙九年,成进士。授江南嘉定令,转直隶灵寿令,皆有治迹。征入都,授四川道监察御史。以争捐纳事,为政府所齮齕,移疾归,屏居华亭泖上。茅屋数椽,布衣蔬食,足迹不入城市。康熙三十一年,感末疾卒。年六十有三。乾隆元年,赐谥清献。所著有《三鱼堂文集》。而官灵寿时,与诸生朔望讲论,辑之以为《松阳讲义》。稼书之学,一主程、朱,而力攻阳明。尝为《学术辨》曰:“阳明以禅之实,而托于儒。其流害固不可胜言矣。然其所以为禅者如之何?曰:明乎心性之辨,则知禅。知禅,则知阳明矣。程子曰:性即理也。邵子曰:心者性之郛郭。朱子曰:灵处是心不是性。是心也者,性之所寓,而非即性也。性也者,寓于心,而非即心也。若夫禅者,则以知觉为性,而以知觉之发动者为心。故彼之所谓性,则吾之所谓心也,彼之所谓心,则吾之所谓意也。阳明言性无善无恶,盖亦指知觉为性。其所谓良知、所谓天理、所谓至善,莫非指此而已。故其言曰:佛氏本来面目,即我们所谓良知。又曰:良知即天理。又曰:无善无恶,乃所谓至善。虽其纵横变幻,不可究诘,而其大旨,亦可睹矣。充其说,则人伦庶物,固于我何有。而特以束缚于圣人之教,不敢肆然决裂也。则又为之说曰:良知苟存,自能酬酢万变。非若禅家之遗弃事物也。其为说则然,然学者苟无格物穷理之功,而欲持此心之知觉以自试于万变,其所见为是者果是,而所见为非者果非乎?又况其心本以为人伦庶物初无与于我,不得已而应之。以不得已而应之心,而处夫未尝穷究之事。其不至于颠倒错谬者,几希。其倡之者,虽不敢自居于禅,阴合而阳离。其继起者,则直以禅自任,不复有所忌惮。此阳明之学,所以为祸于天下也。”(《三鱼堂文集》)其于心性儒释之分,可谓辨之明矣。然谓阳明视人伦庶物为无有,而特以束缚于圣人之教,未敢肆然决裂,则无乃过甚矣乎!当时汤潜庵有《答清献书》谓:“不敢诋斥姚江,非笃信姚江之学也,非博长厚之誉也。以为欲明程、朱之道者,当心程、朱之心,学程、朱之学。或天稍假以年,果有所见,然后徐出数言,以就正海内君子未晚。此时正未敢漫然附和。”(《潜庵遗稿》。有节文)若潜庵者,其意气之平,殆犹胜于清献也。清献叙桴亭《思辨录》,称家居时闻先生之学,而未获亲炙;及承乏嘉定,去先生之乡咫尺,而先生已成古人。潜庵得师夏峰,而清献不得师桴亭,其果清献之不幸也!

第四章 黄梨洲
  黄宗羲,字太冲,号梨洲,又号南雷。浙江余姚人。生明万历三十七年。父忠端公尊素,以御史劾魏珰,死诏狱。庄烈帝即位,先生年十九,袖长锥入都讼冤。至则魏珰已磔死,乃偕诸忠子弟设祭狱门,而锥杀狱卒之致忠端于死者。及归,以忠端遗命,受学于蕺山先生之门。蕺山专言心性,而黄石斋则兼及象数,当时比之程、邵两家,因更就石斋相质证。并旁及于经史诸子之学。凡江浙藏书之家,无所不造。明亡,鲁王立于绍兴,纠合里中子弟数百人从之,号世忠营。既又副冯侍郎京第,诣日本乞援。事不成,而鲁王亦覆。然先生兴复之志未已,东西奔走,与故将遗臣相要结,冀有所就。当道名捕先生,屡濒于险,而卒得脱免,亦天幸也。事定返里,一意著述。举证人书院,申蕺山之绪。尝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教学者必先穷经,而求事实于诸史。又谓:“读书不多,无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诸心,则为俗学。”说者推梨洲之学,以濂洛之统综会诸家。若横渠之礼教,康节之象数,东莱之文献,艮斋、止斋之经术,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为自来儒林所未有。亦实录也。清世屡征不起。以康熙三十四年卒,年八十六。平生著述甚富。其大者,有《明儒学案》、《易象数论》、《明史案》、《明夷待访录》、《律吕新义》、《南雷文定》等。又与子百家辑《宋元儒学案》,未完编。后鄞县全谢山祖望为卒成之。宗羲弟宗炎、宗会,皆有学行,世称三黄。宗炎,字晦木,著有《图书辨惑》,力斥《先天太极图说》之出于道家,清儒多有称之者。
一 原君
  梨洲守其师蕺山之学,以慎独为入德之要,而要之不出阳明良知一脉。其平生得力,仍偏于经世为多。所作《明夷待访录》,自比于王冕(明初人)之著书,谓待遇明主,不难致伊、吕之业。而顾亭林亦称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亭林《与梨洲书》)。即其书可知也。然吾以为其能言人之所不敢言,而足令当时硁硁之儒,为之舌挢而不下者,尤莫如《原君》、《原法》之篇。《原君》曰:“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理,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倍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孰与众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下略)抑不独《原君》而已,其《原臣》、《置相》即皆推本此意以为之说。曰:“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原臣》)曰:古者不传子而传贤。其视天子之位,去留犹夫宰相也。其后天子传子,宰相不传子。天子之子不皆贤,尚赖宰相传贤,足相补救。则天子亦不失传贤之意。宰相既罢,天子之子一不贤,更无与为贤者矣。”(《置相》。明太祖以胡惟庸之变,定制不置宰相,故梨洲云然)且孟子曰:“民为贵,君为轻。”又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自民贵君轻之义不显,天民大人之迹,遂绝于后世。得梨洲而复申明之。则梨洲者,亦为天民大人而已矣。
二 原法
  吾尝读吕伯恭《论语说》谓:“总统一代谓之政,随事设施谓之事。前汉之政,尚有三代遗意。光武所设施,则皆是事耳。故前汉有政,后汉无政。”颇以其见为不犹人,然未若梨洲《原法》之论之快也。梨洲《原法》曰:“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无法。可以言之?二帝三王,知天下之不可无养也,为之授田以耕之;知天下之不可无衣也,为之授地以桑麻之;知天下之不可无教也,为之学校以兴之,为之婚姻之礼以防其淫,为之卒乘之赋以防其乱。此三代以上之法也,固未尝为一己而立也。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是故秦变封建而为郡县,以郡县得私于我也。汉建庶孽,以其可以藩屏于我也。宋解方镇之兵,以方镇之不利于我也。此其法何曾有一毫为天下之心哉!而亦可谓之法乎?三代之法,藏天下于天下者也。山泽之利不必其尽取,刑赏之权不疑其旁落,贵不在朝廷也,贱不在草莽也。在后世方议其法之疏,而天下之人不见上之可欲,不见下之可恶,法愈竦而乱愈不作,所谓无法之法也。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箧者也。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用一人焉,则疑其自私,而又用一人以制其私。行一事焉,则虑其可欺,而又设一事以防其欺。天下之人,共知其筐箧之所在,吾亦鳃鳃然日惟筐箧之是虞。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所谓非法之法也。”又曰:“论者谓有治人无治法,吾以为有治法而后有治人。自非法之法,桎梏天下人之手足,即有能治之人,终不胜其牵挽嫌疑之顾盼。有所设施,亦就其分之所得,安于苟简,而不能有度外之功名。使先王之法而在,莫不有法外之意存乎其间。其人是也,则可以无不行之意;其人非也,亦不至深刻罗网,文害天下。故曰有治法而后有治人。”夫古今之论法者,多矣,其见即罔不囿于法之中。若梨洲者,上明立法之本,下究用法之意,言法而独不为法所囿,使得有所藉手,其设施必有可观者。而惜乎其仅以空言而终也!

第五章 顾亭林 张蒿庵附见
  顾炎武,字宁人。江苏昆山人。本名绛,乙酉后,改名炎武。幼出后世父。母王氏,闻国变不食而卒,戒后人不得事二姓。先生既与同志举义兵不成,屡为怨家所构。乃漫游南北,关塞险阻之处无不至。尝垦田雁门之北,五台之东,欲效马伏波田畴从塞上立业。曰:“使吾泽中有牛羊千,江南不足怀也。”已,苦其地寒,去之。晚年,卜居华阴,置田五十亩以供晨夕。徐立斋(元文)相国弟兄,先生甥也。买田宅,迎之南归。卒不返。词科史馆之荐,并以死拒。以康熙二十年,卒于华阴。距生于明万历四十一年,年六十九。学者称亭林先生。所著有《左传杜解补正》、《音学五书》、《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文集》、《诗集》等。而《日知录》尤为一生经意之作。其与人书曰:“《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亭林文集》)盖自许如此。然于当世贤达,如桴亭、梨洲,皆邮致其书,求为订正。其虚怀纳善之心,亦自未可及也。
一 论学书
  亭林为学宗旨,具见《与人论学》一书。曰:“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颜子之几乎圣也,犹曰博我以文。其告哀公也,明善之功。先之以博学。自曾子而下,笃实无若子夏,而其言仁也,则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今之君子则不然。聚宾客门人之学者数十百人,譬诸草木,区以别矣,而一皆与之言心言性。舍多学而识,以求一贯之方。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是必其道之过于夫子,而其门弟子之贤于子贡,祧东鲁而直接二帝之心传者也。我弗敢知也。《孟子》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以伊尹之元圣,尧舜其君其民之盛德大功,而其本乃在乎千驷一介之不视不取,伯夷、伊尹之不同于孔子也。而其同者,则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是故性也,命也,天也,夫子之所罕言,而今之君子之所恒言也。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辨,孔子、孟子之所恒言,而今之君子所罕言也。谓忠与清之未至于仁,而不知不忠与清,而可以言仁者,未之有也。谓不忮不求之不足以尽道,而不知终身于忮且求而可以言道者,未之有也。我弗敢知也。愚所谓于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文集》)盖先生力矫当时好高无实之病,故言之切近如此。然张蒿庵与先生书,即谓:“性命之理,夫子固未尝轻以示人。其所与门弟子群言而谆复者,何一非性命之显设散见者。苟于博学有耻,真实践履,自当因标见本,合散知总。心性天命,将有不待言而庶几一遇者。故性命之理,腾说不可也,未始不可默喻;侈于人不可也,末始不可验诸己;强探力索于一日,不可也,未始不可优裕渐渍以俟自悟。如谓于学人分上了无交涉,是将格尽天下之理,而反遗身以内之理也。恐其知有所未至,则行亦有所未尽。将令异学之直指本体,反得夸耀所长,诱吾党以去。此又留心世教者之所当虑也。”(《蒿庵文集》)蒿庵名尔岐,字稷若。山东济阳人。亭林作《广师》(见《文集》)所谓“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者也。若蒿庵之言,亭林固无以难之也。后之汉学家,每好举亭林此文,以为攻击宋儒言心言性之利器。不知是特一时对症之药,而乃认为万世不易之方,则非独不知宋儒,抑亦未为能知亭林也。
二 郡县论
  自来儒者好言封建,而亭林《郡县论》(见《文集》)则曰:“封建之废,非一日之故也。虽圣人起,亦将变而为郡县。”又曰:“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故以为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当时陆桴亭亦谓:“封建之制,虽足以维持永久。然其主仅存,而中原之民,无日不争地争城,肝脑涂地。郡县之制,虽足以苟安太平,然寇贼一讧,而天下瓦解。故莫若有封建之实,无封建之名,存郡县之利,去郡县之弊。”(《桴亭文集·答王登善封建郡县问》)所见正自相同。然是特言其制而已。而吾有取于亭林之说者,尚不在此。亭林曰:“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为天子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为。此在三代之上,已然矣。圣人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夫使县令得私其百里之地,则县之人民,皆其子姓;县之土地,皆其田畴;县之城郭,皆其藩垣;县之仓廪,皆其困窌。为子姓,则必爱之而勿伤;为田畴,则必治之而勿弃;为藩垣困窌,则必缮之而勿损。自令言之,私也;自天子言之,所求乎治天下者,如是焉止矣。一旦有不虞之变,必不如刘渊、石勒、王仙芝、黄巢之辈横行千里,如入无人之境也。于是有效死勿去之守,于是有合从缔交之拒,非为天子也,为其私也。为其私,所以为天子也。故天下之私,天下之公也。”(《郡县论》五,参看《郡县论》二)夫公私之说,难言之矣。任天下之自私乎,其势则至于相争;绝天下之自私乎,其势必至于相弃。相争则乱,相弃则穷。穷也,乱也,皆公之贼也。是故有私则无公,人之所知也;无私则亦无公,人之所不知也。有私无公,专制之所以倾覆也;无私无公,共产之所以不可行也。夫孔子之言大同也,亦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而已。若欲不亲其亲而亲人之亲,不子其子而子人之子,则不可得也。夫亲其亲,子其子,私也;亲人之亲,子人之子,公也。然而亲人之亲子人之子,则必自亲其亲子其子始。今亭林曰:“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又曰:“天下之私,天下之公也。”世有虚张高论,以为至治有公而无私,而日日责人之公,适乃以成其一人一党之私者。得此言,固足以箝其口矣。吾是以特表而出之。

第六章 张杨园
  张履祥,字考夫,号念芝。浙江桐乡人。所居曰杨园里,故学者称杨园先生。生明万历三十九年。九岁丧父。母沈氏,授以《论语》、《孟子》,谕之曰:“孔子、孟子亦是无父儿,只为肯学好,便做到圣贤也。”及长,从黄石斋问学。继谒刘蕺山,受业为弟子。然虽出蕺山之门,而所学不必与师合。尝辑《刘子粹言》一书,专录蕺山矫正阳明之语。而作书与沈上襄,直言:“喜怒哀乐未发以前一段疑义,初于先师语录闻其说而悦之。已而证之朱夫子与湖南诸公一书(书见《朱子大全集》),深悔前时所见之失。”(《杨园文稿》)则杨园之学,实得力于紫阳。其时亦称道蕺山者,特不肯显背其师说耳。其后梨洲以绍述蕺山,鼓动天下,杨园即曰:“此名士,非儒者也。”陈乾初确(海宁人),蕺山之高弟也,作《大学辨》以申阳明之意,杨园既驰书争之,而与他人书,尤咨嗟太息于乾初之溺于姚江而不复反(并见《杨园文稿》)。夫即其不满于梨洲、乾初,知有不能尽同于蕺山者也。然吾读其《初学备忘录》、《备忘录》,谓:“为学最喜是实,最忌是浮。”(《初学备忘录》)又谓:“心要实用,力要实用。”又谓:“道理须是举目可见,举足可行,方是实理。功夫须是当下便做得,方是实功。”(以上《备忘录》)盖见时流讲学之风,始于浮滥,终于溃败,思欲以笃实矫之。故闭门潜修,屏绝交往。即士之来学者,一以友道处之,而不敢一受其拜。曰:“入一人声气,便长一傲字,便熟一伪字,百恶都从此起矣。”(《备忘录》)曰:“窃怪近之学者,轻于自大。动以昌黎抗颜、伊川尊严为比。不知昌黎已自失之,伊川之德,何可及也。”(《文稿·与凌渝安书》。渝安名克贞。乌程人,杨园讲学之友也)观此,杨园持躬之谨,存心之虚,固足为一世之模楷矣。抑其学又非仅以躬行而止也,其《与王寅旭书》曰:“今日言学者,往往有人。约而言之,两种而已。重致知者,薄躬行为无足取,此则所谓穷深极微,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者也。尊践履者,忽穷理为不足事,此则所谓浅陋固滞,而不能进于高明之域者也。”(《文稿》。寅旭名锡阐,吴江人。亭林《广师》谓“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而《备忘录》亦言:“吾人平日为学大指,专守孔门博文约礼之训,以终身而已。读书穷理,博文之事也。切实践履,约礼之事也。”是则躬行穷理,兼提并顾,言体而必及于用。杨园之在当时,与桴亭、亭林诸先生,亦不能有异焉耳。特其指斥阳明太过,谓:“观其言,无非自欺欺人之语。”又谓:“一部《传习录》,吝骄二字足以蔽之。”杨园尝称康节之言:“凡人为学,失于自主张太过。”以为平恕可破纷纷同异之论。今于阳明如此,无亦有惭于平恕乎。虽然,其曰:“学者始初一步,路头错不得。于此一错,终身受病。贤者悔而知返,不肖者执而弥坚。悔而知返,枉却前功。执而弥坚,害己及物。”(以上皆《备忘录》)后之学者,正又不得不深念此言也。
  杨园亟称许鲁斋“学者以治生为急”之语。曰:“能治生,则能无求于人。无求于人,则廉耻可立,礼义可行。”(《备忘录》)故本诸身试,著为《农书》。曰:“农事不理,则不知稼穑之艰难。休其蚕织,则不知衣服之所自。《豳风》陈王业之本,《七月》八章,只曲详衣食二字。《孟子》七篇,言王政之要,莫先于田里树畜。今日言及,辄笑为鄙陋。是以廉耻不立,俗不长厚,祸乱相寻,未知何已。”(《农书》)吾观《文稿·与吴仲木书》、《与许大辛书》、《与吴汝典书》、《与颜孝嘉书》,皆以坐食为戒,而深惧以不能自立之故,累其志气。盖先生尝言:“人知作家计,须苦吃苦挣。不知读书学问,与夫立身行己,俱不可不苦吃苦挣。”(《备忘录》)此苦吃苦挣四字,真先生吃紧为人处也。且自士与农分,学者视仰食于人为当然,而诿劳力为贱人之事。于是庄生有《诗》、《礼》发家之讥(《庄子·外物》),荀卿有呼先王求衣食之刺(《荀子·儒效》)。古昔且然,而况于后世乎。是故陆梭山之居家制用(见《象山全集》),吴康斋之躬耕力食,皆欲反浮惰之风,归之本务。正不独鲁斋以治生为急语学者也。杨园之教,盖犹此用心而已。杨园所著,有《经正录》、《愿学记》、《问目》、《初学备忘录》、《备忘录》、《训子语》、《言行见闻录》、《近鉴》、《农书》、《文稿》等,门人辑之以为《杨园全书》。甲申之变,杨园尝缟素不食,入清竟以布衣终,年六十四。

第七章 李二曲
  李颙,字中孚。陕西盩厔人。家在二曲之间,人称二曲先生。父可从,崇正十四年以应募从军,死于襄城之役。时中孚年十五。家贫无力就师,母彭氏教之识字。中孚心自开悟,从人借书观之。悉通经史百家二氏之学。既弃去,从事静坐观心,大有所得。故顾亭林谓“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中孚”(《广师》)。盖的评也。盩厔令骆钟麟闯中孚之贤,踵门请学。既,骆迁常州守,迎中孚南下,讲于东林。继讲于江阴、靖江、宜兴。及归关中,陕督部臣迭荐于朝。清圣祖必欲致之,中孚称疾不起。大吏强舁至省,中孚绝粒以死自誓,乃得放归。由是闭居土室,不与人接。唯顾亭林至,一款之而已。晚年,移居富平。年七十五卒。门人王心敬,辑其著述并讲学之语,为《二曲全集》二十六卷。又《四书反身录》十四卷,则清圣祖西巡时,中孚命其子进呈者。而早年所著《易说》、《象数蠡测》、《十三经纠缪》、《二十一史纠缪》、《帝学宏纲》、《经世蠡测》等,皆不传。
  中孚之学,得自心悟,故纯然陆、王家法。其平生所持以教人者,曰悔过自新说。而曰:“同志者苟留心此学,必须于起心动念处,潜体密验。苟有一念未纯于理,即是过,即当悔而去之。苟有一息稍涉于懈,即非新,即当振而起之。”夫于起心动念处潜体密察,正致良知之教也。故在常州,府学博问阳明良知之说。曰:“此千载绝学也。”(《汇语》)在富平,或问良知之说何如。曰:“良知即良心也。一点良心便是性,不失良心便是圣。若以良知为非,则是以良心为非矣。”(《富平答问》)不独是也。中孚亟称王龙溪、罗近溪(近溪名汝芳,江西南城人。其学出于颜山农)。此皆当时所指为王学之末流,以禅冒儒之罪人,而独有心契,即其门户可见也。然中孚亦自有其弥缝王学之失之处。曰:“以致良知明本体,以主敬穷理存养省察为工夫。”(《富平问答》)曰:“最上道理,只在最下修能。”(《传心录》)言本体而必及工夫,此其弥缝王学者一。曰:“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本明体,便是霸儒。”(《盩厔答问》)曰:“明道存心以为体,经世宰物以为用。”(《答顾宁人书》)曰:“理学经济,原相表里。”(《答许学宪书》)言体而必及用,此其弥缝王学者二。而吾以为其言之最平亦最实者,莫如平停程、朱与陆、王之争。曰:“先觉倡道,皆随时补救,正如人之患病,受症不同,故投药亦异。孟氏而后,学术堕于训诂词章,故宋儒出,而救之以主敬穷理。晦庵而后,又堕于支离葛藤,故阳明出,而救之以致良知。”(《南行述》)又曰:“陆之教人,一洗支离锢蔽之陋,在儒中最为警切。令人于言下爽畅醒豁,有以自得。朱之教人,循循有序,恪守洙泗家法,中正平实,极便初学。要之二先生,均大有功于世教人心,不可以轻低昂者也。若中先入之言抑彼取此,亦未可谓善学也。”(《靖江语》)观此,则中孚之会合朱、陆,过考夫之入主出奴远矣。抑中孚讲学,以识头脑为先。尝曰:“学问贵知头脑,自身要识主人。诚知头脑,则其余皆所统驭;识主人,则仆隶供其役使。”(《授受纪要》)又问学问之道,全在涵养省察当如何。曰:“也须先识头脑,否则涵养是涵养个甚么?省察是省察个甚么?”(《汇语》)而考夫《与何商隐书》则曰:“《论语》一书,谨言慎行为多,不亟亟于头脑也。”(《杨园全书·文稿》)是又张、李二先生入手之异,而亦即朱、陆两家之分歧。学者所宜着眼者也。
  中孚颇近夏峰,而较夏峰尤为俊快直截。曰:“我这里论学,却不欲人闲讲泛论。只要各人回光返照,自觅各人受病之所在。知有某病,即思自医某病。即此便是入门,便是下手。”(《汇语》)曰:“学须剥皮见骨,剥骨见髓,洞本彻源,直透性灵,脱脱洒洒,作世间快活大自在人,方一了百了。若不窥性灵,自成自证,徒摹仿成迹,依样画葫芦,饰圣贤皮肤,为名教优孟,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答王心敬书》)呜呼!自象山、阳明而外,盖鲜有能为是语者矣。而《学案小识》乃必为中孚涂饰,称其笃守程、朱,护之而适以诬之,是亦不可以已乎!

第八章 王船山
  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生明万历四十七年。中崇祯十五年乡试。明亡,从大学士瞿公式耜于桂林。时桂王监国,授而农行人。寻以母病归。而瞿公殉节桂林,桂王亦覆没。而农知事不可为,遂晦迹不出,展转郴、永、涟、邵间,与苗瑶杂处,终不剃发易服。晚乃归衡阳之石船山,筑土室曰观生居,晨夕杜门。学者因称船山先生。所著有《周易内传》、《周易大象解》、《周易稗疏》、《周易考异》、《周易外传》、《书经稗疏》、《尚书引义》、《诗广传》、《诗经稗疏》、《诗经考异》、《礼记章句》、《春秋稗疏》、《春秋家说》、《春秋世论》、《续春秋左氏博议》、《四书训义》、《四书稗疏》、《四书考异》、《读四书大全说》、《张子正蒙注》、《近思录释》、《思问录内外篇》、《俟解》、《噩梦》、《黄书》、《识小录》、《姜斋文集》、《姜斋诗集》等。又尝注释《老》、《庄》、《吕览》、《淮南》,并及于瞿昙之相宗,而为《相宗络索》一书。康熙三十一年卒,年七十四。自题其墓碣曰:“明遗臣王某之墓。”卒后四十年,子敔抱其遗书上之督学。于是《易》、《书》、《诗》、《春秋》《稗疏》四种,《易》、《诗》《考异》两种,得因缘著录四库。然当世知而农者甚鲜,故其学竟不彰。道光间,族孙世佺刻其遗书,乃渐有道之者。
  而农著书虽多,而其学略具于《噩梦》、《黄书》、《俟解》、《思问录内外篇》。《噩梦》、《黄书》,多言经制,盖《日知录》、《明夷待访录》之流。《思问录》、《俟解》,则理气之谈,儒释之辩,以及为学之序、修齐治平之方,天地日月升降消息之故,靡不阐述。窃尝考之,其说与宋张子为近。而农既取张子《正蒙》而为之注,而谓:“张子之学,上承孔、孟,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惜其门人未有殆庶者。其道之行,曾不逮邵康节之数学。是以不百年而异说兴。”(《张子正蒙注序》)斯其有意于上继张子之绝学,盖情见乎辞矣。是故其所常言,曰清虚一大,曰二气之良能,曰言幽明而不言有无,曰心能检性,性不知自检其心(并见《思问录内篇》),皆述张子之说。而作《大学补传衍》曰:“今使绝物而始静焉,舍天下之恶,而不取天下之善,堕其志,息其意,外其身。于是而洞洞焉,晃晃焉,若有一澄澈之境置吾心,而偷以安。又使解析万物,求物之始而不可得,穷测意念,求吾心之所据而不可得。于是弃其本有,疑其本无。则有如去重而轻,去拘而旷,将与无形之虚同体,而可以自矜其大。斯二者乍若有所睹,而可谓之觉,则庄周、瞿昙氏之所渭知,尽此矣。然而求之于身,身无当也。求之于天下,天下无当也。行焉而不得,处焉而不宜,则固然矣。”其于释、老之教之蔽,可谓直穷本源。然即张子《正蒙》所谓“以六根之微,因缘天地,明不能尽,则诬天地日月为幻妄,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溺其志于虚空之大”者。当时李二曲讲学盩厔,谓之关学复兴,实则二曲之学非关学,而得关学之精髓者,乃在船山也。
  船山之说可述者,言动静,则主有动而无静。曰:“太极动而生阳,动之动也。静而生阴,动之静也。废然无动而静,阴恶从生哉!一动一静,阖辟之谓也。由阖而辟,由辟而阖,皆动也。废然之动,则是息矣。至诚无息,况天地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静之有?”言有无,则主有有而无无。曰:“目所不见,非无色也。耳所不闻,非无声也。言所不通,非无义也。故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知有其不知者存,则既知有之矣,是知也。因此而求之者,尽其所见,则不见之色章;尽其所闻,则不闻之声著;尽其所言,则不言之义立。”又曰:“言无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就言有者之所谓有而谓无其有也。天下果何者而可谓之无哉!言龟无毛,言犬也,非言龟也。言兔无角,言麋也,非言兔也。言者必有所立,而后其说成。今使言者立一无于前,博求之上下四维,古今存亡,而不可得穷矣。”言性,则推之命而别于习。曰:“尽性以至于命。至于命,而后知性之善也。天下之疑,皆允乎人心者也。天下之变,皆顺乎物则者也。何善如之哉。测性于一区,拟性于一时,所言者皆非性也。恶知善。”(以上皆《思问录内篇》)又曰:“末俗有习气,无性气。其见为必然而必为,见为不可而不为,以婞婞然自任者,何一而果其自好自恶者哉!皆习闻习见而据之,气遂为之使者也。习之中于气,如瘴之中人,中于所不及知。而其发也,血气皆为之懑涌。故气质之偏,可致曲也,嗜欲之动,可推以及人也。惟习气移人,为不可复施斤削。”(《俟解》)言心,则合之思而别于意。曰:“天下何思何虑,言天下不可得而逆亿也。故曰:无思本也,物本然也。义者心之制,思则得之。故曰:思通用也,通吾心之用也。死生者,亦外也,无所庸其思虑者也。顺事没宁,内也,思则得之者也。不于外而用其逆亿,则患其思之不至耳。岂禁思哉!”又曰:“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圣学提纲之要也。勿求于心,告子迷惑之本也。不求之心,但求之意,后世学者之通病。盖释氏之说暗中之。呜呼!舍心不讲,以诚意而为玉钥匙,危矣哉!”(以上《思问录内篇》)凡此盖皆为良知之学,沦于虚寂,陷于流荡而发。故其论下学功夫,一在知耻,一在先难。曰:“学易而好难,行易而力难,耻易而知难。学之不好,行之不力,皆不知耻而耻其所不足耻者乱之也。”(《俟解》)又曰:“用知不如用好学,用仁不如用力行,用勇不如用知耻。”(《思问录内篇》)夫知耻,则不至陷于流荡矣。曰:“过去,吾识也。未来,吾虑也。现在,吾思也。天地古今,以此而成。天下亹亹,以此而生。其际不可紊,其备不可遗。呜呼!难矣。故曰为之难,曰先难。泯三际者(三际即过去、现在、未来。《金刚经》说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故曰泯三际),难之须臾,而易以终身,小人之侥幸也。”又曰:“先难则愤,后获则乐。地道无成,顺之至也。”(《思问录内篇》)夫先难,则不至沦于虚寂矣。于是上原本之于日新之化,曰:“张子曰:‘日月之形,万古不变。’形者,言其规模仪象也,非谓质也。质日代而形如一,无恒器而有恒道也。江河之水,今犹古也,而非今水之即古水。灯烛之光,昨犹今也,而非昨火之即今火。水火近而易知,日月远而不察耳。爪发之日生而旧者消也,人所知也;肌肉之日生而旧者消也,人所未知也。人见形之不变,而不知其质之已迁。则疑今兹之日月为邃古之日月,今兹之肌肉为邃古之肌肉。恶足以语日新之化哉!”(《思问录外篇》)曰:“知见之所自生非固有。非固有而自生者,日新之命也。原知见之自生,资于见闻之所得。见闻之所得,因于天地之所昭著,与人心之所先得。人心之所先得,自圣人以至于夫妇,皆气化之良能也。能合古今人物为一体者,知见之所得,皆天理之来复,而非外至矣。故知见不可不立也,立其诚也。”(《思问录内篇》)夫“行己有耻”,亭林言之矣;以难自处,杨园言之矣(见《备忘录》)。若夫日新之化,言之若是其楚楚也,则非同时诸贤所能及也。然而船山固得之于《正蒙》者,试取船山《正蒙注》而读之,可以复按也。
  又船山颇不然于象数之学。曰:“在天而为象,在物而有数,在人心而为理。古之圣人,于象数而得理也,未闻于理而为之象数也。于理而立之象数,则有天道而无人道。”(《思问录内篇》)又曰:“唯《易》兼十数,而参差用之。太极,一也。奇偶,二也。三画而小成,三也。揲以四,四也。大衍之数五十,五也。六位,六也。其用四十有九,七也。八卦,八也。乾坤之策三百六十,九也。十虽不用,而一即十也。不倚于一数,而无不用斯以范围天地而不过。《太玄》用三,《皇极经世》用四,《潜虚》用五,《洪范皇极》用九。固不可谓三四五九非天地之数。然用其一,废其余,致之也固而太过,废之也旷而不及。宜其乍合而多爽也。”又曰:“乾坤之策三百六十,当期之数。夫气盈朔虚、不入数中,亦言其大概耳。当者,仿佛之辞也。犹云万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非必物之数恰如此而无余欠也。既然,则数非一定,固不可奉为一定之母,以相乘相积矣。经世数十二之,又三十之。但据一年之月,一月之日,以为之母。月之有闰、日之有气盈朔虚,俱割弃之。其母不真,则其积之所差必甚。自四千三百二十以放于坤数之至赜,其所差者以十万计。是市侩家收七去三之术也,而以限天地积微成章之化,其足凭乎?”(以上《外篇》)观此,则自来言数者纷纷,皆可以关其口矣。故吾之为此书,自《太玄》以下,亦皆撮其理而略其数者,此也。

第九章 唐铸万 附胡石庄
  唐甄,字铸万,原名大陶。夔州人。生于明崇祯三年。随父宦吴,以寇乱不得归,遂家于吴焉。入清,以举人仕山西长子县知县,十月而去职,因不复仕。僦居吴市,炊烟尝绝,而著书不辍。成书九十七篇。上篇五十,言学;下篇四十七,言治。始名《衡书》,复更名《潜书》。宁都魏叔子禧见之曰:“是周秦之书也,今犹有此人乎!”吴江潘次耕耒,顾亭林之门人也,为之序其书,称其远追古人,曰:“不名《潜书》,直名《唐子》可矣。”然魏、潘要取其文,若其著书之意,未能及之。今观《潜书》,盛道阳明,曰:“仲尼以忠恕立教,如辟茅成路。阳明子以良知辅教,如引迷就路。若仲尼复起,必不易阳明子之言矣。”(上篇《法王》)而其自方于古之人,则曰:“甄不敏,愿学孟子焉。”(下篇《潜存》)盖铸万之学,自阳明而入,而阳明之言良知,出于孟子。故欲由阳明而上达之孟子。即其书《尊孟》、《宗孟》之后,继以《法王》,可见也(《尊孟》、《宗孟》、《法王》皆篇名)。抑其所以尊宗孟子者,尤在孟子言王政,言以齐王犹反手。盖深痛于世儒之学,精内而遗外,可以治一身,而不足以利天下。故作为《性才》《性功》之篇(皆上篇),曰:“世知性德,不知性才。”曰:“道惟一性,岂有二名。人人言性,不见性功。故即性之无不能者别谓为才。别谓为才,似有歧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莫尚之才,惟此一性。别谓为才,似有外见。正以穷天下之理,尽天下之事,皆在一性之内,更别无才。”(以上《性才》)曰:“一形一性,万形万性。如一器一水,万器万水。器虽有万,水则为一。于己必尽,于彼必通。是故道无二治,又非一治。以性通性,岂有二治?通所难通,岂为一治?父子相残,兄弟相仇,夫妇相反,性何以通?天灾伤稼,人祸伤财,冻馁离散,不相保守,性何以通?盗贼忽至,破城灭国,屠市毁聚,不得其生,不得其死,性何以通?但明己性,无救于世,可为学人,不可为大人;可为一职官,不可为天下官。”(《性功》)而更从而为之喻曰:“方今之制度,朝宾之服必束丝带。丝带之长五尺,缀以锦包,缀以佩刀,缀以左右叠巾,绕后结前而垂其穟,斯为有用之带。若有愚者,割五尺为二尺五寸者二,持以鬻于市。围之不周,结之不得,缀之不称,市人必笑而不取。然则虽为美带,割之遂不成带。修身治天下为一带。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致中和,育万物,为一带。取致中和、割育万物,不成育万物,亦不成致中和。克己,天下归仁,为一带。取克己,割天下归仁,不成天下归仁,亦不成克己。孝悌忠信,制梃挞秦楚,为一带。取孝悌忠信,割制梃挞秦楚,不成制梃挞秦楚,亦不成孝悌忠信。若续所割二尺五寸之带,还为五尺之带。可围可结可缀,两端之穟蕤然,然而中有续脊,终不成带。大道既裂,身自为身,世自为世,此不贯于彼,彼不根于此,强合为一,虽或小康,终不成治。”(同上)言心性,言学问,而必极之于事功。此铸万之意也。且其论儒、释、老三教之别曰:“老养生,释明死,儒治世。三者各异,不可相通,合之者诬。校是非者愚。”(《性功》)以治世者谓之儒,其意不亦彰明较著矣乎。
  铸万言治,归于上下均平。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则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茧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麲粥,杂以荍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恶衣菲食,不敢自恣,岂所嗜之异于人哉?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上篇《大命》)是以《室语篇》(下篇)直斥自秦以来,凡为帝王皆贼,而《省官篇》(下篇)亦云多官害民。然于贫富相维之理,即亦未尝不言之。曰:“潞之西山之中,有苗氏者,富于铁冶,业之数世矣。多致四方之贾,椎凿鼓泻担挽,所藉而食之者,常百余人。或诬其主盗,上猎其一,下攘其十,其冶遂废。向之藉而食之者,无所得食,皆流亡于河漳之上。此取之一室,丧其百室者也。里有千金之家,嫁女娶妇,死丧生庆,疾病医祷,燕饮赍馈,鱼肉果蔬椒桂之物,与之为市者众矣。缗钱锱银,市贩贷之;石麦斛米,佃农贷之;匹布尺帛,邻里党戚贷之,所赖之者众矣。此藉一室之富,可为百室养者也。海内之财,无土不产,无人不生,岁月不计而自足,贫富不谋而相资。是故圣人无生财之术,因其自然之利无以扰之,而财不可胜用矣。”(下篇《富民》。有节文)夫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不均,乱也,以不安而求均,尤乱之乱也。故言治者,陈义可高,而不可不本于人情,准于事理。若铸万者,其能知此者乎!
  铸万得力于阳明,而亦即因之兼通佛氏之学。尝曰:“甄也生为东方圣人之徒,死从西方圣人之后矣。”(下篇《有归》)故其言生死之故,纯然袭自佛说。曰:“唐子见果蠃,曰果蠃与天地长久也。见桃李,曰桃李与天地长久也。见鸜鹆,曰鸜鹆与天地长久也。天地不知终始,而此二三类者,见敝不越岁月之间,而谓之同长而并久,其有说乎?百物皆有精,无精不生。既生既壮,练而聚之,复传为形。形非异,即精之成也。精非异,即形之初也。收于实,结于弹,禅代不穷。自有天地,即有是果蠃、鸜鹆,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蠃生,来年一果蠃死,今日为鸜鹆之子者生,来日为鸜鹆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为精,精为形,万亿年之间,虽易其形而为万亿果蠃,实万亿果蠃而一蔓也。虽易其形而为万亿鸜鹆,实万亿鸜鹆而一身也。果、鸟其短忽乎?天地其长久乎?果、鸟其易形为短忽乎?天地其一形而长久乎?”又曰:“天地之混辟大矣,必有为混为辟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混辟也。物之绝续众矣,必有为绝为续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绝续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后不穷于死生也。”又曰:“时之逝也,日月迭行,昼夜相继,如驰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兹,如披籍然。人之逝焉,少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过风然。此圣人与众人同者也。圣人之所以异于众人者,有形则逝,无形则不逝,顺于形者逝,立乎无形者不逝;无古今,无往来,无死生。其斯为至矣乎!”(以上上篇《博观》)且当铸万之时,为儒者之学者,几于必斥阳明。而为阳明之学者,更无不辨其非佛。铸万持佛之说,而又不自讳如此,是亦可谓卓尔者矣。铸万以康熙四十三年卒,年七十五。又其《破祟》(上篇)《除党》(下篇)指摘血气朋党之害,亦多有可取者,以文冗不录。
  与铸万同时,能著书成一家言者,尚有一胡石庄。石庄名承诺,字君信。湖北天门人,崇祯举人。入清,一谒选部,便以老疾辞归,闭户不出。著《绎志》六十篇,又《自叙》一篇,共三十余万言。道光中,武进李申耆兆洛刊其书,而序谓旧藏石庄《读书录》四册,为友人借观亡之,深以为恨。则石庄著述,固尚有在《绎志》以外者。石庄之学,大略见其《自叙》。盖一以宋儒为依归,而曰:“为文之指三。一曰务实。务实者,欲事事可行也。二曰务平。务平者,欲人人能行也。三曰从道。道则从,非道弗从也。依五经法言,同先贤是非。奇僻之书,异端之学,黜而不入。诸子百家之文,非至精粹者,不称引也。若夫离事而别言理,故处事不以理,所行无当乎道之事。又所言之理皆不足处事,亦无当乎道之理。空疏之极,必生迷惑。迷惑之极,至于反悖。犹复杂糅其学,卑隘其志,盈满其气,坚僻其心,胶固其识,俶诡其辩。不得乎体之一,而欲其用之通。如铢铢而校,寸寸而度,终必有差也。”吾观其《古制篇》言古封建井田之兴废,有云:“虽有三代之良法,不可行于今者,千百年之后,制度不相近也。虽有汉唐之良法,不可行于今者,千百年之后,利病不相冈也。居今而欲善治,亦取制度相近利病相因者,损益用焉已尔。”(有节文)则信乎其所谓务实务平,不离事而言理者也。至若《杂说篇》谓:“圣人薄事功而尊道德,非以道德阻塞事功之途,而专美三代以上之数人也。以为天下拨乱之时少,酿乱之时多。酿乱者,人心不正为之。人心不正,不可教诲而返于正也,往往大杀戮而后转。圣贤不忍其至此也,故严于王伯之辨,略其事功,独言道德。尽洗一世之利,欲以从事于高明,不为邪慝所涂涴而至于陷溺。使各安其君臣之义、父子之恩,可以淑慎其身,训迪其子孙,至于数百年不见兵革之惨。是为车为航以济穷途也。此圣贤之至仁也。”石庄之书,如《成务》、《功载》皆未常非事功,而《兵略》、《军政》亦且兼及于武事(《成务》、《功载》、《兵略》、《军政》皆篇名)。然而乃持论如是者,是非有上下千古之识,而其真能通乎圣人之用心者,不能道也。故以石庄与铸万较,以才则铸万过于石庄,以识则石庄过于铸万。

第十章 颜习斋 李恕谷
  颜元,字易直,又字浑然。直隶博野人。生明崇祯八年。幼随父寄养于蠡朱翁。而父被兵掠至辽东,朱翁妾又生子。翁卒,遂归颜氏。走塞外寻父,父已亡,得其墓于沈阳,乃招魂题主奉之而归。元少好陆、王之学,继又从事程、朱,终乃以为程、朱之学空谈心性而不切于实用,欲复古三物之教(三物,一六德,曰知仁圣义忠和;二六行,曰孝友睦姻任恤;三六艺,曰礼乐射御书数。见《周官·大司徒》)。名其斋曰习斋。教弟子以习礼、习乐、习射御、习书数。凡兵农水火诸学,靡所不讲。堂上琴竽、弓矢、筹管森列焉。尝书与夏峰、桴亭,并力斥宋学之失(见《习斋余记》)。晚年被聘,教于肥乡漳南书院,为立规制甚宏。中曰习讲堂;东一斋曰文事,课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西一斋曰武备,课黄帝、太公、孙吴诸子兵机,攻守营阵水陆诸战法,射御技击等科;东二斋曰经史,课十三经、历代史、诗文等科;西二斋曰艺能,课水火、工学、象数等科。门内直东曰理学斋,西曰帖括斋,皆北向。则凡习程、朱、陆、王及制举业者居之。意在罗致而以渐引进之也。会大雨经月,漳水盛至,堂舍悉没于水。因辞归。归后八年而卒。年七十。时清康熙四十三年也。元在朱翁家时,尝入学为诸生。及归宗,遂弃去,故以布衣终。门人传其学者,曰李塨。塨字刚主,别字恕谷,蠡人。奉父命师事习斋。以康熙三十九年举于乡。已,入京。时三藩平后,清圣祖方留意文学。四方名士,麕集辇下,见恕谷莫不纳交者,鄞处士万季野斯同,梨洲之门人也,尤笃服恕谷。恕谷尝著《大学辨业》,季野为作序以张之。恕谷有故人曰杨勤,作令陕西富平,请恕谷往。曰:“学施于民物,在人犹在己也。”恕谷应之往。勤用恕谷言,百废具举,富平称大治。而关西学者闻恕谷之教,竞来问学。居逾年,恕谷乃去。既谒选得知县,以母年高,改选通州学正。旋告归,迁居博野。修葺习斋学舍,以教学者。朝贵聘荐,皆力辞。雍正十一年,卒于家。年七十五。习斋不著书,今传者,惟《四书正误》、《习斋余记》并《存学》、《存性》、《存治》、《存人》四编。而门人李塨、王源为辑《年谱》二卷,钟錂追记所闻为《言行录》二卷,《辟异录》二卷。恕谷所著《大学辨业》外,有《小学稽业》、《大学中庸传注》、《论语传注》、《孟子传注》、《周易传注》、《春秋传注》、《诗传注》、《学礼录》、《学射录》、《瘳忘编》、《拟太平策》、《圣经学规纂》、《论学》、《恕谷文集》等。同治中,德清戴子高望,撮取颜、李之说,为《颜氏学记》一书。近东海徐氏,汇刻《颜李遗书》,又命其门客为《颜李语要》各一卷,《颜李师承记》九卷。
  习斋论学大旨,具见其为恕谷所作《大学辨业序》。曰:“昔者孔子没而诸子分传。杨、墨、庄、列乘间而起,鼓其诐说。祖龙遂毁井田封建,焚书坑儒。使吾儒经世之大法,大学之制,沦胥以亡。两汉起而治尚杂霸,儒者徒拾遗经为训传,而圣学之体用,残缺莫振。浸淫于魏晋隋唐,训诂日繁,佛老互扇,清谈词章,哗然四起。祸积而至五季,百氏学术,一归兵燹。尧、舜、周、孔之道,更孰从而问之乎?宋代当举世愦愦罔知所向之时,而周子突出,以其传于禅僧寿涯、道士陈抟者,杂入儒道,绘图著书,创开一宗。程、朱、陆、王皆奉之,相率静坐顿悟,验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曰以不观观之。暗中二氏之奸诡,而明明德之实功溷矣。相率读讲注释,合清谈训诂为一堂。而习行礼乐兵农之功废,所谓亲民者无其具矣。又何止至善之可言乎?以故于尧、舜三事之事(三事者,正德、利用、厚生。见《古文尚书·大禹谟》),周、孔三物之物,偭矩而趋,而古大学教人之法,秦人强使之亡而不能尽者,潜奸暗易,而消亡遂不知所底矣。生民之祸,倍甚晋唐。道法遂湮,人才寥落,莫谓虞夏商周之文物,尽灭其迹,虽两汉英雄之干济,贤守令之政务,亦莫及焉。而语录恣其张皇,传赞肆其粉饰,竟若左右虞周,颉颃孔孟者。试观后世之国学乡学,尚有古大学学习之物否?试观两宋及今五百年,学人尚行禹、益、孔、颜之实事否?徒空言相续,纸上加纸。而静坐语录中有学,小学大学中无学矣。书卷两庑中有儒,小学大学中无儒矣。”(《习斋记余》)盖习斋之学,微独不取宋儒之空谈心性,亦不取汉唐之训诂注疏,其所为学者,在实习实得,故曰:“孔门之博学,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数,以至《易》、《书》,莫不曰学也,《周南》、《召南》曰为也。言学言为,既非后世讲读所可混。礼、乐、射、御、书、数,亦非后世章句所可托。”(《存学编·性理评》)曰:“仆妄谓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讲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诗》、《书》六艺而已。即《诗》、《书》六艺,亦非徒列坐讲听,要惟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讲之功有限,习之功无已。孔子惟与弟子今日习礼,明日习射。间有可与言性命者,亦因其自悟已深,方与言。”(《存学编·总论诸儒讲学》)不特此也,习斋以为学之不必知之,知之不必能之。谢上蔡谓:“横渠以礼教人。其门人下稍头底,只溺于形名度数之间,行得来因无所见处。”习斋则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此圣贤百世不易之成法也。虽周公、孔子,亦只能使人行,不能使人有所见。功候未到,即强使有所见,亦无用也。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此固叹知道之少,而吾正于此服周公、孔子流泽之远也。布三重以教人(三重,见《中庸》,谓夏、商、周也),使天下世世守之。后世有贤如孟子者,得由行习而著察。即愚不肖者,亦相与行习于吾道之中。正《中庸》所谓行而世为天下法。亦何必人人语以性道,而始为至乎!”(《性理评》)朱子尝称胡文定(安国)之言曰:“岂有见理已明而不能成事者。”习斋则曰:“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同上)恕谷因之,故陈兆兴(恕谷门人)问曰:“游于艺,今注谓博六艺义理之趣。或不在粗迹也。”曰:“姑论射乎。人必学能射,而由浅入深,始得其趣。未有全不能射,而即得射之趣者。后儒高阁六艺,而言博其趣,是不能射而得射之趣也。”徐果亭(名秉义)曰:“读书以明理。不读书,理何由明?”曰:“明理非尽由读书也。即如人日读书传,亦知射曰志正体直。而与之决拾,颠倒错互。遂可谓晓知射之理乎?亦知乐曰以和为主。而宫商音律,入耳茫然,遂可谓晓知乐之理乎?故古人明理之功,以实事不以空言。曰致知在格物。”(以上并恕谷《论学》)于是其所以为格物之解者,则曰:“格,《尔雅》曰:至也。”《虞书》“格于上下”是也。程子、朱子于格物格字,皆训至。又《周书·君奭篇》“格于皇天。天寿平格”,蔡注训通。又《孔丛子》“谏格虎赋”,格义同搏。习斋谓格物之格如之,谓亲手习其事也。又《尔雅》:格格,举也。郭璞注曰:举,持物也。又《尔雅》到字极字皆同格。盖到其域而通之,搏之,举之,以至于极,皆格义也。物,物有本末之物也,即明德亲民也,即意心身家国天下也。然而谓之物者,则以诚正修齐治平,皆有其事。而学其事,皆有其物。《周礼》礼乐等皆谓之物是也。格物者,谓大学中之物,如学礼学乐类,必举其事,造其极也。”(恕谷《大学辨业》)通采各书之说,而荟成其义。凡以见格物之不离身习而已。当时习斋于兵法、技击、驰射无不娴熟。恕谷学礼于习斋,学琴于张而素,学射御于赵锡之、郭金城(金城字子坚,亦习斋门人),问兵法于王余佑(余佑字介祺,孙夏峰门人),学书于彭通,学数于刘见田。后闻萧山毛奇龄善乐,乃从学于浙江。盖真所谓能其事者。有清一代,求其学能上掩宋明,而卓然自成一宗,惟习斋、恕谷足以当之。独惜乎训诂考据之盛,而颜、李之传,乃不免于衰绝也。
  习斋虽不主玩言性道,而论性则有不同于宋明诸儒者,亟称孟子为不善非才之罪之言,而重复为图以说明之。曰:“中浑然一性善也。见当爱之物,而情之恻隐能直及之,是性之仁。其能恻隐以及物者,才也。见当断之物,而情之羞恶能直及之,是性之义。其能羞恶以及物者,才也。见当敬之物,而情之辞让能直及之,是性之礼。其能辞让以及物者,才也。见当辨之物,而情之是非能直及之,是性之智。其能是非以及物者,才也。不惟圣贤与道为一,虽常人率性,亦皆如此,更无恶之可言。故孟子曰:乃若其情,可以为善;若为不善,非才之罪。及世味纷乘,贞邪不一,惟圣人禀有全德,大中至正,顺应而不失其则。下此者,才色诱于外,引而之左,则蔽其当爱而不见,爱其所不当爱,而贪营之刚恶出焉;私小据于己,引而之右,则蔽其当爱而不见,爱其所不当爱,而鄙吝之柔恶出焉。以至羞恶被引而为侮辱残忍,辞让被引而为伪饰谄媚,是非被引而为奸雄小巧,种种之恶所从来也。然种种之恶,非其不学之能,不虑之知。必且进退龃龉,本体时见。不纯为贪营鄙吝诸恶也,犹未与财色等相习而染也。斯时也,惟贤士豪杰,禀有大力。或自性觉悟,或师友提撕,知过而善反其天。又下此者,赋禀偏驳。引之既易,而反之甚难。引愈频而蔽愈远,习渐久而染渐深。以至染成贪营鄙吝之性之情,而本来之仁,不可知矣。染成侮辱残忍之性之情,而本来之义,不可知矣。染成伪饰谄媚之性之情,与奸雄小巧之性之情,而本来之礼智,俱不可知矣。呜呼!祸始引蔽,成于习染。以耳目鼻口四肢百骸可为圣人之身,竟呼之曰禽兽;犹币帛素色,而既污之后,遂呼之曰赤帛黑帛也。而岂其材之本然哉!”(《存性编·性说》)习斋之意,盖不认气质之恶,以恶皆由外之引蔽习染而然。此与陆桴亭论性相合,故其《与桴亭书》有喜先得我心之语(见《习斋记余》)。然习斋更有视桴亭为进者。习斋不独谓气质之偏无害于善,且以为气质之偏正可为善。故曰:“偏至者,可以为偏至之圣贤。宋儒乃以偏为恶。不知偏不引蔽,偏亦善也。”(《存性编·性理评》。有节文)又曰:“气禀偏而即命之曰恶,是指刀而坐以杀人也,庸知刀之能利用杀贼乎?”(同上)习斋于宋儒之中,独许胡安定、张横渠。曰:“仆学之宋儒中,止许胡安定、张横渠,为有孔门之百一。”(《习斋记余·寄李复元处士书》)又曰:“宋儒胡子外,惟横渠为近孔门学教。”(《存学编·性理评》)然至横渠变化气质之说,则力非之。曰:“人之质性各异,当就其质性之所近,心志之所愿,才力之所能,以为学,则无龃龉扞格终身不就之患。故孟子于夷、惠曰不同道,惟愿学孔子。非止以孔子独上也,非谓夷、惠不可学也。人之质性近夷者,自宜学夷;近惠者,自宜学惠。今变化气质之说,是必平丘陵以为川泽,填川泽以为丘陵也。不亦愚乎?且使包孝肃必变化而为庞德公,庞德公必变化而为包孝肃,必不可得之数。亦徒失其为包为庞而已矣。”(《四书正语》)夫孟子主性善,则曰扩充。荀子主性恶,则曰矫饰。变化气质,荀子矫饰之说也。宋儒分理义之性,气质之性,固调停孟、荀而兼用之者,特未肯明言之耳。今习斋一以孟子性善为归,则其不然于变化气质者,盖不足异。且习斋讥濂溪,而所作《人论》有云:“太极肇阴阳,阴阳生五行。阴阳五行之清焉者,气也;浊焉者,形也。气皆天也,形皆地也。天地交通变化,而生万物。飞潜动植之族,不可胜辨;形象运用之功,不可胜穷。莫非天地之自然也。凡主生者皆曰男,主成者皆曰女。妙合而凝,则又生生不已焉。天地者,万物之大父母也;父母者,传天地之化者也。而人则独得天地之全,为万物之秀也。”(《习斋记余》)即本之濂溪《太极图说》。然此犹可曰早年所作也。若夫《存性编》固恕谷所谓先生悟圣学后著者(见恕谷《存治篇书后》),而如刚恶柔恶云云,亦濂溪《通书》中语。从知习斋于宋儒之书,亦有取有舍。如近人专取习斋攻击宋儒之言论,为之标榜,一若颜、李之学,与程、朱之学不能并存天壤间者,殆未之深考也。
  习斋、恕谷,论治不讳功利。习斋著《宋史评》,辨王安石之被诬(见《习斋记余》),而恕谷则力称江陵之功(江陵,明张文忠公居正也,见《恕谷文集》)。《瘳忘编》者,恕谷自称因习斋《存治编》而作,以广其条件者也(见《存治篇书后》)。而其论治道曰:“‘治有道乎?’曰有。‘其道一乎?’曰不一。‘敢问其不一何也?’曰:有全道,有偏道。‘何全何偏?’曰:全者王道,偏者清净也,刑名也。‘其道如何?’曰:六府三事(六府,水、火、金、木、土、谷。亦见《大禹谟》),教养兼举,可以光四表,格上下者,王道也;清净则休养元气护惜民物,不妄生一事,是谓黄老之学;刑名则强公室,杜私门,因名核实,令行禁止,是谓申、韩之学。曰:‘三者固各分乎?’曰:分之中亦有合焉。王道,兼清净、刑名者也。至于清净,未始不附王道以行也,不附之不治,而清净中亦有刑名。刑名,未始不附王道以行也,不附之不治,而刑名中亦有清净。但其握要者,各有所在耳。曰:‘亦有弊乎?’曰:王道无弊,行王道者弊也;清净之弊为虚谈,虚谈而废弛;刑名之弊为苛酷,苛酷而乖离。然亦有似弊而实非者,牵制文义如汉元,纷更制度如王莽,贼王道者也;怠弃万机如明神宗,贼清净者也;杀人若刈草菅如高洋、苻生,贼刑名者也。非流弊也。”(并《瘳忘编·续论》)以黄、老、申、韩之用为不背于王道,此后儒硁硁所万不敢言者也。习斋于当时学者,唯敬服一陆桴亭。而恕谷《瘳忘编》既成,撮录桴亭《思辨录》附于其后。又《大学辨业题辞》首称引《思辨录》“大学之法,所以教人为大学之道,后世但有大学之道,而无所谓大学之法”之言。即恕谷之于桴亭,亦可知矣。抑习斋门下,有大兴王昆绳源,著《平书》十卷,与恕谷商订之。而亦尝与唐铸万游,铸万称其敏达(见《潜书·劝学篇》)。则其时志学之士,多有交往,故能成其广大。不独方望溪(苞)与恕谷易子而教,为世称道已也(《望溪集》有《恕谷墓志》叙其与恕谷、昆绳论学同异甚详。惟谓恕谷因己言改其师法,则恕谷门人刘调赞尝辨之,见《恕谷年谱》)。

第十一章 戴东原
  清代汉学大师首推东原。东原师婺源江慎修永。永有朱子《近思录注》,盖犹兼为宋儒性理之学者。而东原则举宋儒之学尽推翻之。东原名震,安徽休宁人。始就塾,塾师授《大学章句》,问曰:“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曰:“此朱子云尔。”问:“朱子何时人?”曰:“南宋。”又问:“曾子何时人?”曰:“东周。”“周、宋相去几何时?”曰:“几二千年。”曰:“然则朱子何以知其然?”师不能答。其读书必穷究实在,盖自幼即如此。长通训诂考证之学。中乾隆二十七年乡试。四库全书馆开,因于文襄公(敏中)荐,特召以举人充纂修官。四十年,会试,不第。被命一体与殿试。赐同进士出身,授庶吉士。越二年,竟卒于官。年五十有五。平生著述甚富,而以宋儒言性、言理、言道、言才、言仁义礼智、言诚、言权,皆与孔、孟之旨不合,类糅杂二氏之言。于是作《孟子字义疏证》及《原善》、《论性》诸篇。既又取《原善》而援据经义,为之疏通证明焉。今《孟子字义疏证》、《原善》并收入《戴氏遗书》,而《论性》及《原善》本文,又见《东原集》。其后阮文达公元作《性命古训》、《论语论仁篇》(见《研经室文集》),焦里堂循(甘泉人)著《论语通释》《孟子正义》,要皆根据东原以为说。
  东原所最指斥宋儒者。为程子“性即理也”之言,而朱子《中庸注》引之。东原以为:“理者分理。故《中庸》言文理密察。孟子言条理。未有虚悬一物以为之理者。今虽至愚之人,处断一事,责诘一人,莫不曰理。盖自宋以来始相习成俗。夫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未有不以意见当之者也。”(见《孟子字义疏证》。本文甚长,撮其意如此)且颜习斋作《四书正误》亦尝有是说矣。曰:“理者,木中纹理也。指条理言。”又曰:“前圣鲜有说理者,孟子忽发出,宋人遂一切废弃,而倡为明理之学。不知孟子所谓理义悦心,有自己注脚,曰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仁义等又有许多注脚。”故戴子高即谓东原作《孟子绪言》本于习斋之说(见《颜氏学记》)。夫东原是否本之习斋不可知,若其说则固相合矣。顾吾观《后汉书·朱穆传》,其《崇厚论》曰:“行违于道,则愧生于心,非畏义也。事违于理,则负结于意,非惮礼也。”以理与道对言,汉人即已有之,夫曰理曰道,皆虚为之象者也。今谓宋人始言理,而以理为如有物失之凿,殆为不深考矣。虽然,习斋、东原,亦有为而发之者也。东原之言曰:“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又曰:“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就人心言,非别有理以予之而具于心也。心之神明于事物,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则。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谬也。”(并《孟子字义疏证》)夫自理之说盛,而天下有外情以言理者矣,有外事以言理者矣。外情以言理,外事以言理,则所谓意见是也。程、朱未尝教人以意见为理也。而后之人以意见为理者,则未尝不藉口于程、朱之言。是以东原从而辨之。观其反复于意见之害,而曰:“彼目之曰小人之害天下后世也,显而共见。目之曰贤智君子之害天下后世也,相率趋之以为美言。其入人心深,祸斯民也大,而终莫之或寤。”(《孟子字义疏证序》)为意不可见乎?
  程、朱言性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义理之性,所谓理也;气质之性,所谓气也。在天曰理气:在人则曰义理之性、气质之性耳。而东原曰:“性者,血气心知本乎阴阳五行,人物莫不区以别焉,是也。而理义者,人之心知有思辄通。能不惑乎所行也。”又曰:“人物分于阴阳五行以成性,舍气类更无性之名。”又曰:“人之血气心知,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有血气,则所资以养其血气者,声色臭味是也。有心知,则知有父子有昆弟有夫妇,而不止于一家之亲也。于是又知有君臣有朋友五者之伦。相亲相为治,则随感而应,为喜怒哀乐。合声色臭味之欲,喜怒哀乐之情,而人道备。”(并《孟子字义疏证》)盖其意以为舍气质之外,更无所谓性。故曰:“孟子曰:如使口之于味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不同类也,则天下何嗜皆从易牙之于味也。孟子矢口言之,无非血气心知之性。”(同上)又曰:“古人言性,不离乎材质,而不遗理义。孟子曰:‘非天之降才尔殊。’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惟不离材质以为言,始确然可以断人之性善。”(《东原集·读孟子论性》。有节文)东原不认有义理之性、气质之性之分,则亦不认有理与欲之分。曰:“人之生也,莫病于无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于戕人之生而不顾者,不仁也。不仁实始于欲遂其生之心。使其无此欲,必无不仁矣。然使其无此欲,则于天下之人生道穷促,亦将漠然视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无是情也。欲其物,理其则也。”(《孟子字义疏证》。有节文)又曰:“《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呜呼!杂乎老、释以为言,其祸甚于申、韩如是也。”(同上)夫理欲之说,即宋儒有疑之者矣。陆象山曰:“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又曰:“《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并《象山语录》)特是象山未如东原申欲而罪理,言之之益痛耳。东原曰:“古人言性,但以气禀言,未尝明言理义为性。盖不待言而可知也。至孟子时,异说纷起,以理义为圣人治天下具,设此一法以强之从。害道之言,皆由外理义而生。人徒知耳之于声,目之于色,鼻之于臭,口之于味之为性。而不知心之于理义,亦犹耳目鼻口之于声色臭味也。故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盖就其所知,以证明其所不知。举声色臭味之欲,归之耳目鼻口,举理义之好,归之心,皆内也,非外也。比而合之,以解天下之惑,俾晓然无疑于理义之为性。害道之言,庶几可以息矣。”(《孟子字义疏证》)夫程、朱之分义理之性、气质之性,其意亦何尝不同于孟子。然而末流之失,高者空言性而忽于气质,卑者溺于气质而茫不知性为何物。其弊盖可睹矣。是故桴亭论之,习斋论之,今东原又论之。而程鱼门(名晋芳,江都人。乾隆进士。东原之友,亦治汉学者)作《正学论》乃谓:“近代一二儒家,以为人之为人,情而已矣。圣人之教人也,顺乎情而已。宋儒尊性而卑情,即二氏之术。其理愈高,其论愈严,而其不近人情愈甚。虽日攻二氏,而实则身陷其中而不觉。嗟乎!为斯说者,徒以便己之私,而不知其大祸仁义,又在释、老、杨、墨上矣。”(见鱼门《勉行斋集》)意盖以讽东原者。此倘所谓言辩而不及,而知出乎争者耶(“言辩而不及”,《庄子·齐物论》语;“知出乎争”,《人间世》语)?
  东原既以气质即性,而欲与理为非二,则人何以有私有蔽,而私蔽又何由生?东原曰:“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孟子字义疏证》)是故强恕以去私,问学以去蔽,东原之所可也。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气,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东原之所非也。其言曰:“人之患有私有蔽。私出于情欲,蔽出于心知。无私,仁也。不蔽,智也。非绝情欲以为仁,去心知以为智也。是故圣贤之道,无私而非无欲;老、庄、释氏,无欲而非无私。彼以无欲而成其自私者也,此以无私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者也。”(同上)又曰:“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义。君子之自治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夫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仁义充塞。人之饮食也,养其血气。而其问学也,养其心知。是以自得为贵。血气得其养,虽弱必强。心知得其养,虽愚必明。是以扩充为贵。君子独居思仁,公言言义,动止应礼。竭其所能谓之忠,明其所履谓之信,施其所平谓之恕,驯而致之谓之仁且智。仁且智者,不私不蔽者也。君子未应事也,敬而不肆以虞其疏。至而动,正而不邪以虞其伪。必敬必正,以致中和,以虞其偏,以虞其谬。戒疏在乎戒惧,去伪在乎慎独,致中和在乎达礼。精义至仁,尽天下之人伦,同然归之于善,可谓至善矣。”(《原善》)极不私不蔽之量,至于仁智,而约不私不蔽之功,始于忠恕。东原之说,于是乎为切近矣。此则其于讥诋宋儒之外,能自树立者也。

第十二章 彭允初 汪大绅 罗台山
  当天下驰骛汉学之日,而有和会儒、释,明揭宗旨,自树一帜者,则彭允初、汪大绅、罗台山也。允初名绍升,号尺木居士,又号知归子。江南吴县人。祖定求,世所称南畇先生者也。允初以乾隆三十四年成进士。选知县,不就而归。大绅名缙,号爱庐。休宁人,居吴。终于诸生。台山名有高,号尊闻居士。江西瑞金人。乾隆三十年举人,出允初父芝庭(名启丰)之门。允初《叙汪子文录》谓:“予年二十余,始有志于学。其端实自汪子大绅发之。”又谓:“予之于汪子之言也,一以为创获,一以为固然。其不合者则希矣。持以示人,人莫测其所谓。独岁子台山见而识之,曰:是无师智之所流也。汪子既乐与予言,及见台山而大乐,遂乐与台山言,又乐与予言台山。其言台山也,不独赞叹而已,诋诃笑谑,无弗有也。其于予也亦然。时或与台山言予,诋诃笑谑,无弗有也。”(《二林居集》)观此,三先生论学之相契,可以见矣。然大绅、台山,皆先允初卒,而大绅年六十八,台山年才四十六(大绅卒于乾隆五十七年,台山卒于乾隆四十四年)。允初撰次台山生平,以为《罗台山述》,称其所论说“华梵交融,奏刀砉然,关节开解”(《二林居集》)。今观台山《观生》之文,有曰:“物之争也以我,其忘争也以无我。我也者,器之景,昧性而妄有执者也。”实窃取释氏身器之说。而言命、言性、言才、言性,终归于《易》之观盥(《尊闻居士集》)。则信乎能华梵交融者矣。然不独台山也,允初曰:“吾于观艮二卦,见圣人之心法焉。《诗》曰:“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缉熙者,观也。敬止者,艮也。乾知大始,其观之所从出乎?坤作成物,其艮之所自成乎?是故观艮者,乾坤之门户也。《论语》体之为学识(默而识之之识),《中庸》标之为明诚,千圣复生,无以易此矣。”(《二林居集·读易》)非即天台之言止观乎?曰:“知至云者,外观其物,物无其物。物无其物,是谓物格。内观其意,意无其意,是谓意诚。进观其心,心无其心,是谓正心。由是以身还身,以家还家,以国还国,以天下还天下。不役其心,不动于意,不淆于物,是谓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二林居集·读古本大学》)非即华严之言理事无碍乎?然则所谓华梵交融者,允初又不啻自道之者也。抑三先生之于佛也,不独究心宗(禅)教,(天台、华严)而更归依净土。允初名其居曰二林。一梁溪之东林,高忠宪讲学之所;一庐山之东林,刘遗民与远公结白莲社者也(《二林居集》有《二林居说》)。莲社实净土开宗之祖,此允初所以托意于此也。大绅有《读净土三书私记叙》(见《汪子文录》),台山有《无量寿经起信论叙》(见《尊闻居士集》),皆张皇净土功德。而大绅且以《易》理融通之,谓:“众生本来成佛,必以净土为归者何也?则以阿弥陀佛为万佛之师,《易》所谓大哉乾元。净土为阿弥陀所摄。《易》所谓至哉坤元也。乾坤合撰,万物之所以资始资生也。身土交融,众生之所以去凡入圣也。”夫自唐宋以来,儒者讲学,殆无不糅杂佛说者。然半皆曹溪法乳。用其明心见性之谈,以为明善诚身之助。至若发愿往生庄严极乐,未尝有道之者。岂非以其诞而不切于人事耶?然而禅宗之弊,空言参悟,而不事行持,恃其狂慧,往往堕堑陷坑,丧失身命。于是彼教古德,思以净土拯之。有明万历中,莲池大师(袾宏)住持云栖,力弘净土之教,缁素从化,盛极一时。故袁中郎(名宏道,公安人。万历进士,官终稽勋郎中。有《袁中郎集》)撰《西方合论》(见《净土十要》)即谓:“禅宗密修,不离净土。”由是彼教禅净并行,亦如吾儒之有朱、陆顿、渐两门,不能偏废。三先生由儒归禅,由禅归净,固亦机缘使然。然而其去儒益远矣。此戴东原《答允初书》所以谓其诬孔、孟亦兼诬程、朱也(《东原集》有《答彭进士允初书》。
  三先生始皆有用世之意,而大绅尤为该博。允初之述大绅曰“慕大洲《二通》之作(大洲,赵贞吉也。其学出于王心斋,作《二通》未就,内篇曰《经世通》外篇曰《出世通》。见《明儒学案》),著《二录》《三录》以明经世之道。著《读四十偈私记》,以通出世之脉。”(《二林居集·汪大绅述》)今《二录》《三录》具存。自孟子、荀子,以及兵、刑家言,皆取而论之。而于宋之诸儒,则朱、陆外,尤好陈龙川皇帝王霸之学,谓其得文中子之粗,而以见之卓论之,已为汉唐诸儒所不到(《汪子遗书·二录·内王附陈》)。夫龙川,后儒所斥之为功利之士者也,而大绅取之,即其意可知矣。然作《准孟》则曰:“利害者,私说之所明也。其说曰:‘民命衣食者也。古者取之草木而有余食,取之毛羽而有余衣,衣食之涂宽,故争心伏。今者耕而食,耕者且未必得食;织而衣,织者且未必得衣。衣食之涂隘,故争心起。利事愈多,争心愈少;利事愈少,争心愈多。凡今之争,以愈少故愈多。不争,是无以为命也。然则上之人所由制民命者。在利之涂矣。’屈之曰:‘说之以利事愈少则愈争,固也。吾不谓不然。抑知少之原之缘于争乎?抑知愈争则利事且愈少乎?今置田万亩,十人均之,人千亩。仰事俯畜养老送终嫁娶之事,宽然足给。而且里党敦睦,通有无以羡资歉,不见谓少。贪黩者出,视所有欿然不厌,负强挟诈,侵冒兼并以自益。智力等者,利其然而效之。朴懦积愤不平,激发相助,胜负反复,互倾夺不可遽已。奇零断割,而千亩之业,或半失,或十失八九,而少数睹矣。故曰少之原缘于争,而愈争则愈见少也。且说之,以愈少愈争者,彼微特不明于少原于争,愈争愈少之分,而实未明于不争不患其少之分也。今置田百亩,十人食之,不可谓不少。然人受十亩,终其身和其乡邻,食时而用节,即遇凶岁何至为沟中瘠矣。故曰不争不患其少也,争则将并无以有其少也,且将并无以有其命也。’”(《汪子遗书·三录》)反复于争利之害,而以仁义为公说。以为公说之行,则利泽溥,害端绝。是则大绅之功利,又非夫人之功利之见也。大绅说格物,引《易系》“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以为格物之证。而允初为文非之,谓是乃圣人开物成务之功用,非下学所有事(大绅《格物说》见《汪子遗书》。允初有《书格物说后》见《二林居集》)。夫以格物为开物成务,大绅之说格物,则戾矣。然其主开物成务之意,则大绅所以过于允初者也。允初所著,有《二林居集》、《一行居集》。大绅所著,有《汪子文录》、《汪子遗书》。台山所著,有《尊闻居士集》。允初卒于嘉庆元年,年五十七。

第十三章 洪北江
  经学家中,尚有一能为深湛之思者,曰洪稚存。稚存名亮吉,号北江。苏之阳湖人。乾隆五十五年,以第二人及第,授编修。逾年,拜视学贵州之命。黔中故僻远,无书籍。稚存为购经史、《通典》、《文选》诸书置各府书院,黔人争知好古,盖君之力也。嘉庆初,教习庶吉士。坐上书指斥乘舆,谪戍伊犁。既赦还,自号更生居士。十四年,病卒于家。年六十四。所著书甚多,《诗文集》六十四卷,有《意言》二十篇。而《真伪》篇意谓真未必可为,伪未必不可为,与世之言真伪者大异。盖颇近荀子性恶善伪之说,其辞曰:“今世之取人也,莫不喜人之真,厌人之伪。是则伪不可为矣,而亦不然。襁褓之时,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然不可谓非襁褓时之真性也。孩提之时,知饮食而不知礼让,然不可谓非孩提时之真性也。至有知识而后,知家人有严君之义焉。其奉父也,有当重于母者矣。饮食之道,有三揖百拜之仪焉。酒清而不饮,肉乾而不食,有非可径情直行者矣。将为孩提襁褓之时真乎?抑有知识之时真乎?必将曰:孩提襁褓之时虽真,然苦其无知识矣。是则无知识之时真,而有知识之时伪也。吾以为圣人设礼,虽不导人之伪,实亦禁人之率真。何则?上古之时,卧倨倨,兴眄眄,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其行蹎蹎,其视瞑瞑,可谓真矣。而圣人必制为尊卑上下寝兴坐作委曲烦重之礼以苦之,则是真亦有所不可行,必参之以伪而后可也。且士相见之礼,当见矣,而必一请再请,至固以请,乃克见。士昏之礼,当醴从者矣,亦必一请再请,至固以请,乃克就席。乡射礼,知不能射矣,而必托辞以疾。以至聘礼,不辱命,而自以为辱。朝会之礼,无死罪,而必自称死罪。非皆禁人之率真乎?总之上古之时真,圣人不欲过于率真,而必制为委曲烦重之礼以苦之。孩提襁褓之时真,圣人又以为真不可以径行,而必多方诱掖奖劝以挽之。则是礼教既兴之后,知识渐启之时,固已真伪参半矣。而必鳃鳃焉以真伪律人,是又有所不可行也。”(《北江文集》,有节文)然《形质篇》又谓:“嗜欲益开,形质益脆。知巧益出,性情益漓。”(同上)则又似以伪道不可久,而欲人之复归于真者。其有调停之意乎?抑前后不自觉其矛盾也?未可知矣。
  《意言》论生死祸福,不信有鬼神之赏罚,颇似《论衡》;而论治平生计,则又似《潜夫论》。《潜夫·爱日》篇陈辞讼累民,计其废业者日若干人,因之受饥者岁又若干人。窃尝服其精审。而《意言·治平》篇谓户口之增,与田屋之增不相比,亦累率以数之。曰:“人未有不乐为治平之民者也,人未有不乐为治平既久之民者也。治平至百余年,可谓久矣。然言其户口,则视三十年以前,增五倍焉。视六十年以前,增十倍焉。视百年百数十年以前,不啻增二十倍焉。试以一家计之。高曾之时,有屋十间,有田一顷。身一人,娶妇后不过二人。以二人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宽然有余矣。以一人生三子计之,至子之世,而父子四人。各娶妇,即有八人。八人,即不能无佣作之助。是不下十人矣。以十人而居屋十司,食田一顷,吾知其居仅仅足,食亦仅仅足也。子又生孙,孙又娶妇。其间衰老者或有代谢,然已不下二十余人。以二十余人,而居屋十间,食田一顷,即量腹而食,度足而居,吾以知其必不敷矣。又自此而曾焉,自此而玄焉,视高曾时,口已不下五六十倍。是高、曾时为一户者,至曾、玄时不分至十户不止。其间有户口消落之家,即有丁男繁衍之族,势亦足以相敌。或者曰:高、曾之时,隙地未尽辟,闲廛未尽居也。然亦不过增一倍而止矣,或增三倍五倍而止矣。而户口则增至十倍二十倍。是田与屋之数,常处其不足。而户与口之数,常处其有余也。又况有兼并之家,一人据百人之屋,一户占百户之田。何怪乎遭风雨霜露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曰:天地有法乎?曰:水旱疾疫,即天地调剂之法也。然民之遭水旱疾疫而不幸者,不过十之一二矣。曰:君相有法乎?曰:使野无闲田,民无剩力。疆土之新辟者,移种民以居之。赋税之繁重者,酌今昔而减之。禁其浮靡,抑其兼并。遇有水旱疾疫,则开仓廪悉府库以赈之。如是而已。是亦君相调剂之法也。要之治平之久,天地不能不生人,而天地之所以养人者,原不过此数也。治平之久,君相亦不能使人不生,而君相之所以为民计者,亦不过前此数法也。然一家之中,有子弟十人,其不率教者,常有一二。又况天下之广,其游惰不事者,何能一一遵上之约束乎?一人之居,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一人之食,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此吾所以为治平之民虑也。”昔荀子以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为墨子之私忧过计(见《荀子·富国》篇)。若稚存之论,亦所谓私忧过计者矣。然稚存生清乾嘉极盛之时,而安能虑危,治能虑乱,非有过人之见不及此。且其所虑,固今世哲人学者苦思焦心,而无有善法以处之者。稚存于百数十年之前,不知有所谓经济学、统计学,乃思虑缜密如此,尤不得不为之叹异也。

第十四章 龚定庵
  汉学之盛也,与宋学争;而其后也,汉学中今文派又与古文派争。今文派之魁,曰刘申受逢禄(武进人,嘉庆进士,官礼部主事。道光中卒),传其外祖庄存与之学(存与,字方耕。乾隆进士,官至礼部左侍郎),表章何休《公羊春秋》,著有《公羊何氏释例》、《公羊何氏解诂笺》等书。继之者,有龚定庵。定庵名自珍,原名巩祚,字璱人。浙之仁和人。幼从外祖金坛段懋堂玉裁受经。懋堂,东原戴氏之门人也,故定庵于经学远有师承。而又出入于周秦诸子之书,晚尤好佛乘。所著《定庵集》沉博奥衍,固足当一家之言。其取公羊家三世之说,通之群经,略见所谓《五经大义终始答问》。问:“三世之法谁法也?”答:“三世,非徒《春秋》法也。《洪范》八政配三世,八政又各有三世。”“愿问八政配三世?”曰:“食货者,据乱而作。祀也,司徒、司寇、司空也,治升平之事。宾师,乃文致太平之事。孔子之法,箕子之法也。”问:“太平大一统何谓也?”答:“宋、明山林偏僻士,多言夷夏之防,比附《春秋》,不知《春秋》者也。《春秋》至所见世,吴、楚进矣。伐我不言鄙,我无外矣。《诗》曰:‘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周颂·思文后稷》)圣无外,天亦无外者也。”问:“孰为纯太平之书?”答:“礼。古经之于节目也详,尤详于宾。夫宾师,八政之最后者也。《士礼》十七篇,纯太平之言也。”且汉学家之于经,致力可谓勤矣。然大抵疏通训诂者多,而发明大义者鲜。发明大义,惟今文家谈公羊者有之。此吾所以有取于定庵也。抑定庵之言,尤有枨触于余心者。曰:“吾闻深于《春秋》者,其论史也,曰:书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别为一等。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僇之。僇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僇之,名亦僇之,声音笑貌亦僇之。僇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要领,徒僇其心:僇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僇之,乃以渐:或三岁而僇之,十年而僇之,百年而僇之。才者自度将见僇,则早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早夜号以求乱。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已,才不可问矣。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忧天下。忧不才而庸,如其忧才而誖;忧不才而众怜,如其忧才而众畏。履霜之屩,寒于坚冰;未雨之鸟,戚于漂摇;痹痨之疾,殆于痈疽;将萎之华,惨于槁木。三代神圣,不忍薄谲士勇夫,而厚豢驽羸,探世变也,圣之至也。”(《乙丙之际著议第九》)呜呼!可不谓忧深虑远之言乎。
  定庵之学,又不仅在《公羊春秋》也。其言公私,与北江之真伪相类。曰:“貍交禽媾,不避人于白昼,无私也。若人则必有闺闼之蔽,房帷之设,枕席之匿,赪頩之拒矣。禽之相交,径直何私,熟疏熟亲,一视无差。尚不知父子,何有朋友。若人则必有孰薄孰厚之气谊。因有过从宴游,相援相引,款曲燕私之事矣。今曰大公无私,则人耶,则禽耶?《七月》之诗人曰:‘言私其豵,献豜于公。’先私而后公也。《大田》之诗人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楚茨》之诗人曰:‘备言燕私。’先公而后私也。《采苹》之诗人曰:‘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公私并举之也。《羔羊》之诗人曰:‘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公私互举之也。”(《论私》)而以《诗》征之,则其深于《诗》也。其言均平,与铸万之《大命》相类。曰:“有如贫相轧,富相耀;贫者阽,富者安;贫者日愈倾,富者日愈壅。或以羡慕,或以愤怨,或以骄汰,或以啬吝,浇漓诡异之俗百出不可止。至极,不祥之气郁于天地之间。郁之久,必发为兵燹,为疫疠。生民噍类,靡有孑遗。人畜悲痛,鬼神思变置。其始不过贫富不相齐之为之尔。小不相齐,渐至大不相齐;大不相齐,而至丧天下。呜呼!此贵乎操其本原,与随其时而剂调之。上有五气,下有五行,民有五丑,物有五才,消焉息焉,渟焉决焉,王心而已矣。是故古者天子之礼:岁终,太师执律而告声;月终,太史候望而告气。东无陼水,西无陼财,南无陼粟,北无陼土,南无陼民,北无陼风。王心则平,听平乐,百僚受福。太史告曰:东有陼水,西有陼财,南有陼粟,北有陼土,南有陼民,北有陼风。王心则不平,听倾乐,乘欹车,握偏衡,百僚受戒。相天下之积重轻者而变易之。”(《平均》篇)而以《礼》征之,则其深于《礼》也。而言性取告子,曰:“龚氏之言性也,则宗无善无不善而已矣,善恶皆后起者。大无善也,则可以为桀矣;无不善也,则可以为尧矣。知尧之本不异桀,郇(同荀)卿氏之言起矣;知桀之本不异尧,孟氏之辩兴矣。为尧矣,性不加菀;为桀矣,性不加枯。为尧矣,性之桀不亡走;为桀矣,性之尧不亡走。不加菀不加枯,亦不亡以走,是故尧与桀互为主客互相伏也,而莫相偏绝。古圣帝明王,立五礼,制五刑,敝敝然欲民之背不善而向善。攻劘彼为不善者耳,曾不能攻劘性;崇为善者耳,曾不能崇性;治人耳,曾不能治人之性;有功于教耳,无功于性;进退卑亢百姓万邦之丑类,曾不能进退卑亢性。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又曰:“性,杞柳也;仁义,桮棬也。以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阐之曰:浸假而以杞柳为门户、藩地,浸假而以杞柳为桎拲梏,浸假而以杞柳为虎子、威俞,杞柳何知焉?又阐之曰:以杞柳为桮棬,无救于其为虎子、威俞;以杞柳为虎子、威俞,无伤乎其为桮棬,杞柳又何知焉?是故性不可以为名,可以勉强名;不可似,可以形容似也。扬雄不能引而申之,乃勉强名之曰‘善恶混。’雄也窃言,未湮其原;盗言者雄,未离其宗。告子知性,发端未竟。”(《阐告子》)斯则又其得之于佛乘者。至若穷诸子之渊源,判百家之流别(见《古史钩沉论》),有清一代,前则章实斋(名学诚,会稽人。乾隆进士。所著有《文史通义》《校雠通义》等),后则龚定庵,他尤未见其匹也。今时学士大夫道定庵之书不去口,然特以其文而已,能表章其学者谁哉!定庵生乾隆五十七年。道光中进士,官礼部主事。卒于道光二十一年。年五十。定庵后,习《公羊》之学者,有蜀人廖平,然支离怪诞,有识之儒所不道矣。

第十五章 曾文正公
  自汉学之盛,力攻程、朱,以辨物析名为能,而视躬行实践迂缪无当于世用,于是浮薄之士,乐其无所拘碍,哗然和之。然而士习日偷,上者徒勤破碎之功,下者转便空疏之遁。一时贤达,遂欲和会汉、宋,矫其敝风。其尤著者,则湘乡曾文正公国藩是也。文正公当咸丰洪、杨之乱,以礼部侍郎在籍督办团练,创立湘军。十余年间,崎岖戎马,卒成清室中兴之业。官至大学士,爵为毅勇侯。言清史者,或矜其功烈,或称其文章。而不知其论学之余风,盖支持清末数十年之气运。虽无崭然特出之诣,然皇皇学问,终身以之。近百年来,其知名于世者,亦一人而已。文正学问宗旨,大略见其所为《圣哲画像》一记。曰:“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有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为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龂龂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文集》)而《致刘孟容书》(孟容名蓉,亦湘乡人。官至陕西巡抚)《覆夏弢甫书》(弢甫名炘,安徽当涂人。著有《述朱质疑》等书)亦皆反复此意(并见《书札》),盖欲兼综汉、宋之长,以成文实并茂之学,故不欲左袒以附一哄也。然不独于汉、宋之争然,于程朱、陆王之争亦然。文正尝从唐镜海问学,镜海著《学案小识》尊程、朱而排陆、王,而文正则曰:“朱子主道问学,何尝不洞达本源;陆子主尊德性,何尝不实征践履。姚江宗陆,当湖宗朱(当湖谓陆清献),而当湖排击姚江,不遗余力。当湖学派极正,象山、姚江,亦江河不废之流。”(《复颍州夏教授书》见《书札》。有节文。夏教授,即弢甫也)此其视镜海拘墟之见,相去何如矣。又吾观《文正日记》有曰:“以庄子之道自怡,以荀子之道自克,其庶为闻道之君子乎!”又曰:“以禹、墨之勤俭,兼老、庄之静虚,庶于修己治人之术,两得之矣。”又曰:“周末诸子,各有极至之诣。其所以不及孔子者,此有所偏至,即彼有所独缺。亦犹夷、惠之不及孔氏耳。若游心能如老、庄之虚静,治身能如墨翟之勤俭,齐民能如管、商之严整,而又持之以不自是之心,偏者裁之,缺者补之,则诸子皆可师,不可弃也。”合众冶于一炉,纳百川于一海,文正之得成其为广大者,岂不在是欤!当时称文正门下,才学之士,靡所不揽。呜呼!平时治学,临事用人,固有其途径相合者矣。
  文正于文极服膺桐城姚姬传鼐,故《圣哲画像记赞》称顾、秦、姚、王。顾则顾亭林,秦则无锡秦文恭公蕙田,王则高邮王念孙父子也。姬传谓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义理,宋学当之;考据,汉学当之。而文正则谓:“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义理之学,即《宋史》所谓道学也,在孔门为德行之科。词章之学,在孔门为言语之科。经济之学,在孔门为政事之科。考据之学,即今世所谓汉学也,在孔门为文学之科。此四者,阙一不可。”(见《日记》)文正尝论颜习斋、李恕谷之学,颇讥其忍嗜欲,苦筋骨,力勤见迹,至比之于许行之并耕(见《文集·书<学案小识>后》)。然论学不以义理、考据为足,而别列经济一目,此则有似于颜、李者矣。文正言治不尚高论,故其《复贺耦庚书》(耦庚名长龄,湖南善化人,仕至云贵总督。《文正日记》言“经济之学,吾从事者二书:曰《会典》,曰《皇朝经世文编》”。《经世文编》即耦庚所辑也)惟云:“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名核实;今日而言学术,则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玩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书札》)然《原才》有曰:“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文集》)而《箴言书院记》亦曰:“由一二人以达于通都,渐流渐广而成风俗。风之为物,控之若无有,鰌(同蹴)之若易靡。及其既成,发大木,拔大屋,一动而万里应,穷天人之力而莫之能御。”(同上)推天下治乱之原由于风俗,而风俗之成由于一二人。言若迂阔,然而振古至今,殆未有能脱此者也。夫识者察于儿先,众人虑于事后。弊之未极,识者论之,而众人不为意也;患之既见,众人知之,而识者无可为也。殆其弥缝补苴,精竭力穷,机运幸以渐转,局势幸以初定,而旷日持久,蒙其祸者,已不知几何人矣。此吾所以念文正之言,未尝不为之发愤太息者也。文正生于清嘉庆十六年,卒于同治十一年。年六十二。所为诗文、奏议、书札、日记及《经史百家杂钞》等,门下士辑而刻之,名曰《曾文正公全集》。